那是归晚最后一次见到林序。那个儒雅温和，清润如竹的男子。</p>
半夜时分，南楚大军突然来袭。赤麟军在仅仅几个时辰的短暂休憩之后，其中的五千人上了城墙迎敌。他们把战马和仅剩的粮草全部留给了护送百姓的袍泽。这些，他们都用不到了，这是一场必死之战，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留下，就是牺牲，就是死亡。</p>
剩余的三万多赤麟军与赵玦的三千守军护着百姓从北城门撤离。赵玦回望赤麟军镇守的南城门，极目望去，只看到隐隐的火光在城墙上浮动，那是这朔月之夜唯一的光明。</p>
不敢举火，百姓们在黑暗中相互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前行，人群中夹杂着细细的啜泣声。护送楼嫣然的车驾也在队伍中，这些庆昭帝派来的亲卫军大多是勋爵之后，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耍耍花架子，打打猎还行，一遇到真刀真枪就怂了。也没了平日里的跋扈，全凭赤麟军做主了。</p>
不止是这些亲卫军，就连赵玦带领的三千黑羽军也隐隐尊赤麟军为首。因为，他们的性命，是留守的五千赤麟军换来的，他们的牺牲，值得所有人敬重。</p>
东方开始微微发亮，当启明星冉冉升起时，郴州方向燃起的滔天烈焰染透了半个天空——城破了。</p>
逃难的人流停了下来，不知是谁先开始，一个，两个，无数的百姓朝着郴州城的方向跪下，嚎啕大哭。那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本以为可以在那里生老病死，如今，一切都没了。</p>
那里还有五千名士兵，他们平时或许飞扬跋扈，或许也会欺压良善，可是现在，国难当头，他们用年轻的生命，争取了这短短三个时辰的逃命时间。</p>
每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或者相濡以沫的妻子，可爱聪慧的孩子翘首盼着他们回去。他们，再也等不到了。</p>
“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名士兵催促着，这几天他见多了牺牲和死亡，那颗悲恸的心早已麻木了。伤心有什么用呢？也许下一刻，死去的人就是他了。</p>
“还不快走！你们想让他们白死吗？”</p>
百姓们含着热泪，砰砰地朝郴州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p>
时间紧迫，为了加快行程，赤麟军都把坐骑让了出来，给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自己大踏步地往前走，浑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骄横模样。见赤麟军带了头，赵玦也示意手下的黑羽军照做。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家亲卫，再不情愿，也讪讪地让了坐骑。这一行，竟是前所未有的军民和谐。</p>
归晚望着那被火光染红的天空，脸上一片凝重。林序费尽心急竟然只守住了三个时辰，南楚大军怕是倾巢而出了。</p>
他们正满怀希望地赶往宣州城，但凡宣州牧治下的百姓都知道，李宴楼爱民如子，且没有丝毫架子，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p>
归晚却没有他们想得那般乐观。宣州不同于郴州，乃是丢不起的军事重镇。不要说是五万百姓，就是十五万百姓的命，与一个雄关相比，也轻如鸿毛。且不说这人群中有没有混入奸细，被南楚大军跟得如此近，恐怕在城门大开之时，南楚大军就会趁虚而入。城门岂会为了这区区几万人轻易打开？</p>
其实赵玦他们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谁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宣州，已经是穷途末路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p>
离宣州城也只有四十来里了，希望情况没有那么糟。</p>
“娘亲，你看，那是什么？”一声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归晚的思绪，她顺着一个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蓦地一缩。</p>
随着火光减息，西北方向的天空漫起了土黄色的尘嚣。那是南楚的大军追来了！那是骑兵！</p>
“追兵来了！快走！”士兵们催促着。</p>
众人心急如焚，更是加紧了脚步。三十五里，三十里，二十五里，只要他们进入宣州守军的范围，就能获得一线生机了。</p>
这些普通百姓再怎么赶，又怎么比得上南楚骑兵？当众人面对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时，所有人都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连接两端官道的石桥，被大水冲走了！</p>
“快，搭浮桥！”赤麟军的将领当机立断。他们身上的辎重不多，事先也没料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幸而旁边就是树林，材料倒是不缺。</p>
子言一脸凝重：“小姐，这里叫桃花江，虽然河道宽，河床深，但数十年来上游干涸，已经成了一条小溪流了，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水？”</p>
子言不知道，归晚却是从青龙河改建的堪舆图中见到过的。治理青龙河，林千夜采用的方案就是暂且将青龙河分流，这桃花江弯道不多，不易淤积，是天然的分流渠道。这水，应该是从青龙河分流过来的。</p>
桃花江的石桥本就在官道上，来往的人不少，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桥被冲走的消息，可见事情发生就在这一两日。</p>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这是人为，还是巧合？</p>
南楚骑兵漫起的烟尘越来越近了。</p>
可是，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要迅速搭起一座浮桥谈何容易？用绳子固定的木头很快就被冲散了。</p>
一名参将红着眼睛吼了一声：“筑人桥！”他自己抢先跳下了水，拦住了快要被水冲走的浮木。紧接着，他麾下的士兵也一个个下了水，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人墙，他们用肩膀固定住了在水中左摇右摆的浮木。</p>
很快，江面上浮起了三座人桥。</p>
立马有人组织百姓从桥上通过，后面是如虎狼一般的南楚大军，再晚一步，就是死亡。可是此时，竟然没有一个人争先恐后。</p>
让百姓先过，然后是士兵，马匹骡子等无法通过的，就只能赶到河里。所有的人此时都只有一个念头，宁可死，也不留给敌人！</p>
快快快！无数的人从他们肩膀上跑过。水里的士兵紧咬着牙关，死死拉住旁边人的手，浑然不觉肩膀上已经血肉模糊，他们只知道，要咬牙挺着，一旦松手，一旦倒下，这桥就垮了。这几万人的性命，都在他们肩上！</p>
远远的，能看到南楚追兵的旗帜了，上面龙飞凤舞的赫然是一个“闲”字。来的人竟然是南楚丞相，见月闲！</p>
还有数千人没有过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