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圳福田区新州村里的一条小街，街道虽然略显狭窄，却并不冷僻，街两旁各个行当的铺面林立，一铺紧埃一铺。当我刚刚跨入一家发廊时，就留意上了她——一个捧着厚厚书本正在认真阅读的年轻女性。
见有客人进来，她把头抬了起来，侧着身子望着我轻轻地问了一声：“松骨吗？”
“是啊。”我接过她的话回答。一问一答之间，我看清楚了她的外貌。
她中等个头，皮肤不怎么白，却也说不上黑，五官很清秀，不长不短的头发朝脑后梳理并扎了起来，一双清明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树叶子上澄莹的露珠在闪着光亮，透逸着一股灵气。然而，在这股灵气的后面，有几丝忧郁的神情在飘浮着。
听了我的回答，她意味犹尽地合上手里的书本，站了起来，将书塞入身后的柜子里，然后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朝里面指了指方向，嘴里说了声：“这边请。”她的声音很柔美，语调很讲究，温言软语的，让人听着很舒服，她的身体姿势也很优雅，给人一种颇具修养和气质不凡的感觉。
鉴于刚才青年女子在看书，我特地选择了书作为提问的切入点：“在看什么书呢？”躺在床上后，我盯着她那张秀气的脸蛋问道。
“哦，是临床医学方面的书籍。”坐在床边的她回答得很简洁，但却答出了“临床医学”这个医疗卫生界的专业用语，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关注她看书的这个细节，被青年女孩注意到了，对此她似乎很满意，抬起头来冲我婉尔一笑，释放出了善意的表情。这时我看了看她按摩我手臂的双手，发现她的手指纤纤细细的，指甲剪得很干净。
“你对医学很感兴趣？”就在问她的同时，我心中想道：“她只是发廊里的一个按摩服务员，看的却是医书，还看得那么有味道，为的是哪般呢？”我想找到答案。
“不行吗？”她笑望着我说，但这一次，她的笑意是在反问时发出的，笑中含有些许倔犟的意味。
“没有呀，女性学医很好的。”这个看法，在我脑子里一直都存在，可谓根深蒂固。
“就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为了方便按摩，她将凳子往里边挪了挪，一股好闻的洁净气味溢进了我的鼻孔。
“那你应该去学医，将来当个白衣天使。”
她那生得乖巧的嘴唇微微地张了张，却没有说出声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睛里流出了一股诡秘的笑容。
“你是从哪里来的？”看来，答案一时无法得到，我决定先问问她别的情况。
“大西南。”
“我来深圳前，就生活在大西南，那边不少地方我都很熟悉，说说，你是从西南哪个城市来的？”
这次她没有回答我的问，只是对我礼貌地笑了笑，房间里很安静，听得见她呼吸的声音。“怎么，不想说？那就不要勉强。”
“不是不想说，是怕说了也许会有麻烦，如果你在大西南呆的地方和我老家是同一个城市，以后在我老家我们碰巧相遇了，还认识彼此的朋友，那我可就惨了。你不会不知道，在这里工作没名声也没面子，好多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们。”
“你好傻，想得太多了，就算以后你回到了老家，我也去了你老家，一个城市的范围好大，人口好多，哪会说碰见就碰见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谨慎。
“那也说不定的，运气不好的时候，什么倒霉的事情都有可能遇上。”
“你心里好像总在提防着别人似的。”
“是啊，不是说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吗，这话说得就是有道理，我是听进去了的。”
“你家离深圳很远，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
“我来深圳，是去医院应聘的。”我想要的答案，在她的话中隐隐约约露出了端倪。
“你真是学医的？”我顺着她的话又问了一句，我想得到准确的答案。
“你不是看见我在看医学书籍吗，我看医书可不是为了消遣，也不是为了混时间。”诡秘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我以为你是业余爱好，是想将来朝那方面发展。”我说出了自己的揣度。
“小看人，临床医学是我的专业，我是医学院的毕业生。”说出这话后，她的那片长得很乖巧的上嘴唇往上翘了翘，显露出一丝骄傲和自豪。
“你是大学生？”她的回答，让我惊诧不已，一个学医的大学毕业生来到发廊当按摩服务员，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听说过。
“难道这还有假不成，我没有必要骗你。”大学生神气十足地看了我一眼，又神气地晃了晃脑袋。
“医学院的毕业生，不至于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吧，你的工作岗位应该是在医院，不是这里。”
“都怨我自己，我太自信了，把社会上的事情看得太简单，把找工作看得太容易。”
“能把你的经历讲得清楚些吗？”
“你喜欢聊天？”
“喜欢，和你这个大学生聊天，一定很有意思。”
“我们又不认识，有啥好聊的。”
“不认识的人，才聊得开嘛。”
“有你这样说的吗？不认识哪会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语言，怎么聊？”大学生的态度有些冷淡。
“你是大学生，应该在网上的聊天室串过门吧。”我没有因为大学生态度消积而放弃努力，我还是想激发她聊天的热情。
“你当我是土包子呀，好多网站的聊天室我都去过，我是资深网民，也是聊天室里的常客。工休日我去网吧上网，除了看一看医学方面的文章，了解一下招聘方面的信息，其余时间都在和网友聊天。”
“聊天室里很多人都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但是只要彼此聊得投机，很快就能聊开，甚至会深聊，什么都聊，包括敏感的话题。”
“那是因为彼此都不认识，没有心理负担，才会什么都聊，认识的人，谁愿意同你聊那么深啊。”
“你这说法不也适用于我们吗，我们不也都不认识吗，今天我们就权当是在网上聊天好了，反正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就像是两颗流星，碰巧在网上偶然相遇，聊过之后就拜拜了，也许再也见不上面。”
“哈，你这样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奇怪，你怎么轻易就把我说服了？好吧，就依你的，今天就和你聊聊吧。我对你说，我不怎么喜欢讲那些不开心的经历，讲了有什么用，能搏得别人的同情么？就算有人同情我，对我也没啥帮助，不过你这人说话比较讲道理，不讨人厌，我就讲一些给你听好了。”
“好啊，我会很认真地听。”
“在医学院读书时，我就喜欢泡学院里的图书馆，馆里订了好几种深圳报纸，什么《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都有，我是从报纸上了解到深圳的，知道深圳是个高速发展的国际大都市，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城市，前景无比光明。虽然我没有去过深圳，但我心里一直想往着深圳，希望能在深圳干一番事业。毕业后，我的老习惯没有改变，还是经常泡图书馆，是泡市里的图书馆，并且继续通过报纸跟踪深圳的发展步伐。有一天我从报纸的广告上，了解到深圳有家医院正在招聘医生，感觉开出的条件不错，专业也对口，我就打电话到那家医院咨询了一下，觉得自己完全够条件，然后就辞了工，大着胆子过来了。”大学生说话很有水平，心**融，表达清晰。
“那你怎么跑到发廊来了，是没有应聘上吗？”我注意到大学生一直没说自己是从哪个医学院毕业的，我想她是有意不说，所以我也不便多问。
“不，开始时很顺利，顺利得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一去老板就把我收下了。”
“老板？”
“是。”
“是医院的老板么？”
“对呀，我应聘的是深圳关外的一家私人医院，医院的院长就是老板他自己。”
“哦，明白了。”
“这家医院有好多苛刻的规定，新去的医生要上满三个月的班才能拿到提成，很不公平。这项规定广告里一句都没提过，我打电话咨询时，对方只对我说在他们医院上班有基本工资，有提成收入，还特别强调提成收入比基本工资高，却完全没讲必须符合哪些条件才能参与提成。”
“医生也实行提成吗？”
“是啊，反正是私人医院嘛，啥事都是老板说了算。在那家医院，医生的提成收入和药费直接挂勾，医生给病人开的药多，开的药贵，医院收到的药费多，医生自己的提成就多。我是新去的，很吃亏，和提成工资沾不了边，只能拿一点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高吗？”
“少得可怜，就几百块钱，老板说医生想挣大钱，就得靠提成，不能指望工资。虽然钱拿得少，但我还是很想得开，心想不就三个月吗，眨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别的杂念，一心想的是在医院好好干，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好上加好，让老板相信我有技术有水平，还有良好的工作态度。我在学校时成绩一直很好，我对自己本来是很有信心的。”
“你很有想法，而且你的想法很好，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呢？为什么不在医院继续上班，却跑到发廊来了呢？你这样不是学非所用吗。”
“我是想干下去呀，可这由不得我，因为老板有老板的想法，他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不一样。”
“老板有怎样的想法？”
“阴阳怪气的想法，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老板也太丢人现眼了，我上班没多久，他竟然让我当他的助理。”
“你不喜欢这份工作？”
“天！我刚去那里，一切都很陌生，连提成奖都没有资格拿，他却要我当他的助理，这正常吗？”
“哦，你是怕他打你的歪主意吧。”
“你也这么看呀，嗯，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让我当他的助理肯定有阴招，是想让我整天围绕着他转，所以我对他说，我是学医的，还是当医生好，助理这工作我干不了。老板开始时为以我只是不好意思，就不厌其烦地劝我，说助理是从事管理工作，比替人看病的医生更有奔头，收入也比一般医生高许多。老板还要我大胆处理院里的事情，说有谁不服气，不服我管，就向他报告，他会替我撑腰。可我拒绝服从他的安排，真好笑，他帮我撑腰？怎么说来说去倒像是他在帮我，我不当他的助理，只需要埋头看病就行了，不会得罪任何人，我要他撑腰干嘛？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看总也说服不了我，知道我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就火了，对我不再客气，要我马上走人，他说他的医院太小，留不下我这个大学生。当老板的真牛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句句都得听，听了就得照办，根本不把我们员工当人看，野蛮霸道，毫不讲理。素质这么低，牛什么牛呀，无非是手头有几个臭钱。咳，不说了，这种烂事遇都遇到了，也只能是自认倒霉。”
“后来呢？”
“后来我就跑到关内找工作，本以为自己是学过医的专业技术人才，又有大学文凭，在医院里找个事干应该不太难吧，可我错了，关内像样一点的医院几乎都是国家办的，招工有严格的要求，还特别讲究招工程序，像我这样瞎闯难度太大了，而且我问过好几家医院，人家都说现在不招人。几天下来一点收获都没有，我很着急，就跑到职业介绍所，想通过中介找点事情做，结果中介就介绍我去酒吧当服务员。”
“你去了酒吧吗？”
“去了，这份工作我不太喜欢，可是我又不能长时间没有事情做，只好强迫自己先当个服务员，准备边上班边抽空到医院应聘。上了班后我才知道，酒吧服务员根本不是人干的工作，不只是要费尽口舌推销酒，还要陪客人喝酒，那些地方的人员又很杂乱，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实在适应不了，就又跑到职业介绍所，花钱托人重新替我找工作。这不，经过中介牵线我就来到了这家发廊，都在这干了快两个月了。”
“习惯吗？”
“不习惯，不过在这里我还是有点小小的收获，我把按摩技术学到手了，这让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思考，我的这个想法要是能够成为现实，或许会是我人生中的一次大转折，成为我事业的起点。”
“哦，能让我分享你的新思考吗？”
“我想将来要是可能的话，我就专门从事家庭保健按摩这项工作，上门为一些有按摩需要的人服务，只要客人有需要，打个电话给我，我保证随叫随到。我还可以结合自己所学的医学知识，为这些人看病，治疗一些常见病和多发病，我还是有点把握。不好意思，现在说这些很可笑吧，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也不知道以后究竟行不行。“
“的确存在一个行与不行的问题，恕我直言，行不通的可能性相当大，有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说？”
“在深圳要想取得行医的执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具备许多条件。至于上门按摩这项业务，很难被社会视为合法的服务。”
“可我的目的性非常纯粹，我是从医学的角度来开展这项工作，是保健性质的按摩，我会把这工作当成事业来做。”
“我很明白你的想法，也非常理解你的想法，但是社会呢？社会能理解你吗？别人也会像我这么看你吗？说得具体一点，找你上门服务的人要面对很多压力，如果他是个男性，他的邻居会怎样看他？他的家人会怎样看他？他的居住地的物业管理人员会怎样看他？当然，同时还存在一个他们会如何看你的问题。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你这保健性质的按摩会被打上一个引号，得不到认可。”
“会有这么复杂？”
“还有更复杂的呢。”
“哦？是吗？”
“你应该想得到呀。”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
“比如，在你上门给人家按摩的过程中，当异性客人被你按摩得很兴奋时，当他提出一些在你看来是很过分的或者很出格的要求时，你会如何面对？”
“可能吗？有这样的人吗？我还没有想到那一步呢。”不经意间，大学生的脸上泅出了丝丝潮红。
“可能的，因为你面对的是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你一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这些你都必须有所考虑。”
“不，我现在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会把自己吓住，那就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学生的双眉向上一扬，探究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
“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打工的。”
“不会吧，我才是给老板打工的，你这人怎么说呢，大概是给**打工吧。”大学生的双眼保持着研究的神态。
“你说的是给国家打工吧？”
“是啊，你在政府工作？”
“没有的事，我是给一家公司打工。”
“怎么看你像个管事的呢？嗯，你不像打工的。”
“在公司里，就是管点事也是打工的，股东才是老板，从终极意义上讲，顾客才是老板，忠实的客户是企业的金矿，企业的利润和员工的收入，都是客人给的。对了，我怎么觉得你倒像个管事的呢，说话很有表达能力，也很有逻辑性，自信心又这么强，你在学校当过干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