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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涯孤棹相与还(1 / 2)

紫玉成烟 锦城 更新时间 2019-09-13

 我回来的这天,恰是清云园举行年底会武的日子。

五六岁时,随母亲参加过一次会武,十万帮众无与伦比的庞大声势,把我当场吓哭了。母亲于是微笑着低下头来,把我搂在怀中。

当时以为母亲的呵护,是一生一世的依靠,不曾料到,这却是记忆中最后的甜美。

我仰望着半山间恢宏的清云园园门,刹那间生出些许恍惚,那园门坍了,那高楼毁了,那花谢水流鸟逝云空了……

咏刚催动坐骑,到我近旁,拍了拍我的肩。我看看他,还他舒展的笑意。上苍待我,毕竟还是公允的,在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妹子,相继失去这世上每一个亲人以后,我还有咏刚。

尽管处于总坛大会的非常时期,清云园对外的防守不比往常任何一天松驰,我们一行刚刚上山,便有人相继迎上,恭敬行礼:“文姑娘回来了!”

离园门尚有一箭之地,见到了杨若华。门上悬着数只喜庆的大灯笼,映得眉眼生色,十年未见,她形貌皆无大改,我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拜见:“锦云归园,敢劳杨夫人亲迎?”

她不等我拜倒,便一把拉了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不知是呜咽还是欢笑:“锦云!云儿,你可回来了!”

我略高过她半个头,她伸出双臂环搂着我,抚摸我的面庞,眼泪涔涔而下,道:“象,真象啊!云儿,你长成人了,要是凭空见到你,我定是不敢认了。”我微微笑着,默不作声地由着她。

她觉察到失态,缓缓放开我,勉强笑道:“真是的,我心里欢喜,什么都顾不得了。云儿,你慧姨她们全在五昊峰,看会武决胜比赛呢。快快随我过去。”又补充一句,“你带来的人,我叫人另外安排招待。”

五昊峰处于外园,但是距此处有相当一段路程。我重又上马,对咏刚道:“你先同他们去,回头我来找你。”拨马回身,跟着杨若华进了园子。

日色已昏,而园内各处举灯如昼,摇摇曳曳,光彩夺目。万灯齐映之下,更显得园景空灵,山脉清奇,这十年来,清云园亦如旧貌,还是那么的繁华富丽。

近五昊峰,山上山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到后来我们压根儿行不得路。我不想上去了,等会武结束再拜见也是一样,杨若华不依,说是慧姨她们都久等了,非要我此刻上山。于是我们折道而行,从侧岭绕了一大圈,五昊峰后面有条小道。幸亏山道修出来了,我们还能骑马上山,不然的话,等到爬上去也要半夜了。

我们上山的方向,不是比武的正面,但也还是挤了很多的人。我从这些弟子兴奋的谈论里得知,今年的武魁已选出。如此说来,会武已至尾声了。

越近山顶,人也越多,全仗着白马的灵活矫健,我在人丛缝隙里穿来穿去,不知不觉和杨若华已散作两处。

情形似乎不对,随着一阵豁然声响,有惊呼声若干:“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

我闻声抬头,高高的停云楼顶层点烛皆无,半空之中,有一个影子,如弹丸流星般地直坠下来!

事出紧急,我无暇思考,在马背上一按,离鞍飞出,踏过数人头顶。那个影子在我面前直坠,从停云楼那么高的距离跌下来,我自忖不一定接得住,朝那小小的身子推了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再抢上去伸手抱住。饶是如此,我也还是全身一震,几乎立足不定。

那是个小小人儿,精致得如同雕刻般的美丽小脸蛋苍白着,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微颤。

耳边惊呼犹未了,代之一阵长长的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的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那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粗眉大眼,面目略见稚气,看着我笑。

有人在楼上问:“是锦云吗?接住了那孩子?”

我应声道:“是。——帮主吗?”

楼上那人笑应:“云儿,快上来。我是刘玉虹。”

杨若华这时也赶到了,那少年微一躬身,示意引路:“若姨,文大姐姐请。”

我心里微微一动,文大姐姐,熟悉而久违了的称呼,这个少年,以前是我该见过的吧?刚才已经猜错过了,不能再造次,默想一遍,从他的面貌和年龄推想上去,豁然了悟:“文焕弟弟?”

文焕笑笑,我们登级上楼,那小小孩子在我怀里发抖。难怪她,从那么高的楼上跌下来,是要吓坏的了。

顶楼灯烛已亮,我眼前一花,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刘玉虹、方珂兰、谢红菁、许绫颜、赵雪萍……我忙于认人,怀中的孩子被谁抱走也未及注意。

还有一个,反是在最后面,一语不发,深深凝眸。我走到她跟前,一屈膝跪下:“慧姨!”

忽然觉得,还是该回来的,便是见一见慧姨,也是值得回来的。

她一手拉我起来,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顿时哭了。

“是啊,回来就好。”一个爽朗的笑声,这次记住了,是刘玉虹。我忙擦去眼泪,她说道:“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我微笑着道:“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那孩子紧闭双目,一动不动。绫姨身边尚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女孩子清丽出尘,神情紧张,另一个俊美无伦的男孩急得直掉眼泪。我几乎要笑出来,那可真是个顽皮丫头,之前还在我怀里发抖,这时偏又装作昏迷不醒,慧黠如绫姨亦上当受骗。

我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伸手往她腋下一拍,笑道:“还不醒我就挠痒痒啦。”她禁不住,咯咯笑着从绫姨怀中蹿出,叫道:“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我一会。”

那男孩惊喜地叫出来:“小妍!”她不理,睁着点漆般的眼珠子,毫不畏生的上下打量我:“是你救我的吗?”

全不等我回答,她又蹦蹦跳跳地走到层楼一边。——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慧姨担心地叫了声:“小妍,别在那边。”

她弯下腰细看,慧姨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回来,责怪道:“你这孩子,还要再吓我么?”她摇头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他全是好的。”慧姨抱住她不语,脸上犹有受惊后如获至宝的不舍。我惊奇地转过一念:“难道是慧姨的女儿?”

那小小的精灵却不安份,很舒服地依在慧姨怀里,懒洋洋地笑道:“想不到啊,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你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藏珠子的地方坏了,要是刚才我们看比赛的那一边坏了,哈,刘师姐和彭师哥就不比登楼了,比在下面救人,谁比这位大姐姐更厉害些。”

方珂兰正是清云主管程事的,虽不亲自管到这些琐碎之事,若论起“失修”的责任来,的确属于她的职责范围。她脸色微微一变。

我的心则向下一沉。十年了,我十年没回到这个地方,可清云园一点没变。仍然充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坠楼事件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小小女孩竟也如此狡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十大星瀚之一的方珂兰。

慧姨执住她手,笑道:“小坏蛋,这等教训也不怕,才脱了危险,便只管胡说八道。来,见过文大姐姐,还要谢谢她救命之恩呢。”

她听从地跟着慧姨过来,口中却笑道:“大姐姐,抱都抱过了,还用再见吗?”慧姨向我说道:“这孩子名叫华妍雪,今年刚入清云。”

我笑了笑,就叫她:“小妍妹妹。”

她歪着头,看了半天,笑道:“大姐姐,先前慧姨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

慧姨失笑,既无奈又宠溺。我甚是感激,这小姑娘说话即使夸张,但慧姨盼我之心,我还是能够体会得到。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帮主不动声色的含笑说道:“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首。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我跟在慧姨身后,注意到她用着一枝手杖,脚步尽管不明显,还是略有虚浮。我上前扶持她一把,她微微一笑,说道:“云儿,谢帮主为你回来,特地辟了一所院子。不过今晚和我住,好吗?”

我道:“是,这个自然。”她欣慰地笑了,抬起柱着手杖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我眼中又不觉一阵酸涩。

席间众人问个不停,都是些家常闲话,问我年来生活起居、琐碎详情,以及祖母所患何疾、几时故去等等,我一五一十如实回答。由文焕起,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兄弟姊妹们不断上来敬酒,重新厮认,我已有三分醉意。刘玉虹叫她女儿琬潜再敬一杯,我辞道:“我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是我代我哥来敬你的。”她哥哥?宗质潜?刘玉虹也道:“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那个俊美更胜于女孩的小男孩,在小妍遇险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她前后左右转着,不曾离开过半步,闻听此言,众人再看看他们的光景,轰堂大笑。那男孩羞赧地涨红了脸,又有些喜不自胜,小妍只顾与另一个女孩说着话。

我亦失神,仿佛有一种淡远的记忆,在心底最深处,蛰伏已久,此刻悄悄蠕动起来。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的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还是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

我对于这没来由的调笑,有点措手不及,但笑不语。

宴散时小妍绕着慧姨,不肯离开,这小丫头虽逞口舌之利,毕竟对方才所遇的惊险心有余悸。绫姨适时解围,笑道:“小妍,今晚随芷蕾一起到我语莺院,可好么?”

慧姨略带感激向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在方珂兰身上掠过,但什么也没说。我倒有些惊诧起来,她莫非也在怀疑是兰姨安排了此次事件?此念一转即过,并未多想。

随慧姨回冰衍院。一路上我总是扶着她,她笑道:“那没什么,好几年了,我都习惯了。”

我自母亲亡故离开清云,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流光我以为会改变很多,而其实没有,清云园仍如昨日,甚至连云姝的相貌,被岁月辗过留下的痕迹都并不多。

唯一改变得厉害的只有慧姨。她那风采俨然,不期然添出几分沧桑,当初她的笑容,和煦得犹如三月的阳光,而今一样的笑颜,却已失去了最初明艳灿烂的光华。

母亲故去的最初几年,我心里很有些怪慧姨,如果不是她在母亲出事时,那么轻易而突兀地谢罪退位,有她这一帮之主在,母亲或许便不会被人逼到绝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之中,我很少见到她。她显然也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所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伪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的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幸入选。而慧姨独揽其四,其中一项便是动用朝廷的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是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伪帝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便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了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在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过我。

我忍不住伏在她身上低低地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之上,获一缕指路的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缓缓说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是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首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我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的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的情缘,又何必重新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不,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的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我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倾诉别来情怀,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有压抑的不满。和我相比,她对当年的巨殇之痛,感触远远深过我罢?

于是稍事准备,下楼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侧门以进,略一踌躇,驻足说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毕竟案子未结。”

我会意,这时开着的一扇侧门,想必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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