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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1 / 2)

紫玉成烟 锦城 更新时间 2019-09-13

 从那日回园,我再没单独见过质潜。

他间或派人来,向我汇报打听到的咏刚下落。咏刚离开清云后一路南下,那笔巨款,自不免被人觊觎,清云料着了先机,为他发出借路帖,倒是平安无事。他到了途经的第一个城市,便择一家银庄,将其兑换成银票。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避开清云和宗家的银庄。再然后,他日日醺酒,走一程,醉一程,每到一处,必生事和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终在一处小镇不知去向……

每听到一点消息,我的心总是揪起来痛很久,很久。咏刚他是一个温和敦厚之人,一生之中,从未尝试和任何人起过口角。如何去想象,他成了火药桶子,动不动与人争吵、打架?他武功虽不很高,但为人向来机警,分明是觉察了有人跟踪,故意寻机失踪。咏刚父母均已死在文家遭难那一年,他和我一样,在这世上除了彼此双方别无亲人,不知去向,又能着落在哪里?

灯节以后北上赴京,我和杨若华日夕相伴,闲而无事,折了一只又一只的纸鹤。

质潜在另一辆马车上。即使在路上,他也繁忙不已,每天有很多快马报件,飞赶过来待他处理。他那辆马车为此而特制,车厢宽敞,辕架大而稳,窗户占到厢体一半大小,以供给足够的光线,和传递指令的方便。偶然眼光滑过,从窗口里,看得到他伏案的身形。他埋头于那些厚厚的案卷,手书口令,连喝杯茶松口气的功夫也没有,象是在拚命似的,要把军备提供争取的失利在其他方面弥补回来。英俊的脸上,没有了我回来初见时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深邃,一缕缕无法掩饰的憔悴。

我倒暗自怪起银蔷来了。她一生气,果然就避开永不相见了吗?她不明白,宗家的亲事我是永不会应允的,她要回来,伴着质潜共同渡过他的难关啊。这一终身的心愿,如果是她认定的,就不应轻轻放弃,伴在质潜身边,陪他抵过难关,同尝困辱欢笑,才能感受到彼此心的呼吸,手的炽热,息息相通的默契。

车窗边挂起了一串又一串的纸鹤,粉的,绿的,青的,紫的,最多的还是纯白色,都是一种淡淡的颜色,淡得让人止不住惆怅,就象初春欲发未发的浅浅相思。随着马车本身的颠簸,风卷起轻帘乱舞,那些纸鹤展翅如飞,摇曳云中。

杨若华一直看着我,看我又挂上一串纸鹤,笑道:“这车里都成了鹤的天下了。云儿,你别整日躲在车里,出去骑骑马,散散心啊。”

我微笑道:“我不闷。”折起鹤的一脚,人说道雁足传书,鹤儿啊,你能否捎带我的心愿,传给那远方的人儿?报平安,了思念,解开这次第千千结。

“云儿,你近来很少说话,是不是怨着我们了?”

“怎么会呢,若姨?”是啊,怎么会呢?她们那样待我母亲,废她武功,逐她出帮,救她回来却逼她自尽,身后草草浅葬,至今无一人公然为她正名,象这样,我都只字不提了,又怎会因其他而心生怨恨呢?

“云儿啊……”杨若华低低叹息,“别怪谢师姐过于武断,你的婚事,我们是不够格帮你作主,但是你自己也要思量周全啊,你的家世、身份、地位,这些不可以不考虑的。”

“嗯?”我含笑,“家世?”

“辛护卫……终究只是你文家世代的家将,你此一去,也将受到皇朝封诰。云儿,你一意念他的恩好,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身世悬殊,倘配成婚,在朝廷,在江湖,无论在哪都未免受人非议。你固然可以当过耳秋风,但压力是他的,你能保证,他也永远不在意么?”

我有点维持不住笑颜了,小心的折出鹤翅: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简单,而又残酷得无比真实的原因?

“你没有经历过。”杨若华叹气,眼神朦胧,也是忆起前尘云烟?“就算你们可以忽视外界言论,仍然不代表这是完美的。云儿,你不懂得,有些裂痕是即使穷其一生,也无法弥补的。普通的书香世家和市井工商之间,便是格格不入,何况是这样的差距?你们现在一厢情愿的单纯,到将来倍尝沦落的痛苦,就来不及了。谢师姐的做法,也许太无情也太无礼,但她其实倒是为你好。”

“若姨,我是晚辈,资浅无能。”这番话很刺耳,却是真心。我不再分心旁骛,停下手里的活,试图加以分解,“若姨是金枝玉叶,五代以上俱是贵胄门阀,有此成见,也是顺理成章。但是讲到身份之别,并非每个人都会象若姨一样的出身。锦云也算是江湖儿女,江湖中人,大多是两种身份,一是世代相传的武林世家,一种是因生活所迫,逼入江湖谋生的人。那些不成名的武师,不扬威的镖客,哪一个不在江湖的飘流中苦苦挣扎?我的母亲,她原本也是贫家女儿,贫困交集无以为生,这才加入清云。只是我母亲做的比别人好些罢了,不然她一生在民间,对一个朝廷大员的护卫而言,高不可攀的就是我了。这之间的变化也就二三十年,门第并不能说明什么,咏刚的护卫,也不是做一辈子的。”

做一辈子,又有何妨,我只想完成这边大事,便与咏刚返乡归田,但求“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耕织随唱,调儿弄女,乐也融融,趣也无穷。

杨若华笑了:“你的母亲,她是个例外,皎皎如冰轮悬照,清雅不可及,曜曜然在水一方,遗世独立。她生来便是那样一个人,天然的贵族,谪凡的神女,只供人瞻仰。不论她是什么身世,什么来历,注定了不会一生平凡。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叹了口气,惘然:“是啊,这样的人并不多,锦云便是一个打回原形的凡人,一个企盼真实,企盼安宁的平凡之人。”

杨若华叹道:“你是因少时的惨痛,在心里留下阴影,这阴影要一辈子跟着你走么?”

“我……”我想说,并无阴影,最终什么也没说。

清云赴京,走的是择定路线,清云分舵遍及神州,偶遇不设,一般下榻在宗家开设的旅店。不出一月,已到了上阱。

这地方离京城还有两百多里,计一日行程。上阱蔡家是质潜最大的对手,彼此表面维持关系,多有往来,车到半途,即有人来迎接。随后质潜带了文焕回拜。

黄昏斜照,日光尚未为晚,我携了迦陵出店走走。

此城不大,早年也并不发达,多半是由于近年蔡家崛起的缘故,市肆相对繁荣。朱门高户,雕栏犹新,兴步所至,丝弦不绝于耳。

忽闻人声鼎沸,又不似市集买卖的嘈杂。有凶恶的咒骂之声,和旁观的围哄,混乱之中,夹杂着一音隐约的嚎哭:“你们这帮遭天谴的!黑了心的狗杂种,老天有眼,天打雷轰啊!”

那是个老年人的嗓音,愤怒之中,透着走投无路的苍凉。语声未住,被粗暴的恶骂淹没:“找死的老奴才,快滚!快滚!”

“老不死的!死都死了,还想害人,把尸体送上门来晦气,要把死人病传染给活人啊!”

“滚!还不快滚!”

一阵棍棒击打,横拖竖曳的直向我这边冲来。其势凶恶,观者仅在后围跟,我看见一块木板,一领草席,那嚎哭的老人扑在草席之上,死命抓住不放,身子随之拽出老远,他已顾不得咒骂对方,只叫:“主母!主母啊!”草席之下,露出一大丛乌黑浓密的头发,死者是个年轻女子。

迦陵听得忍无可忍,迅捷冲上前去,喝道:“住手!欺侮老人死者,还算是人吗?”搭住当前大汉的棍子,反向后推,把那大汉直推出几尺远,撞到另一人身上,两人一起摔倒。

共有七八条大汉,俱是家丁护院打扮,正逞凶恶得意忘形间,被迦陵一挡,阵脚大乱,纷纷喝道:“什么人!敢挡住大爷!”

我冷冷的瞥一眼这帮恶奴所执凶器上一个血红的“蔡”字,不予理会,把老人扶起。迦陵笑道:“挡你们,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可是要打恶狗呢!”

我把老人扶了起来,说道:“老人家,令主母已故,还是及早入土为安。”

老人哆哆嗦嗦的抬起头来,哭道:“正是,主母亡故,老奴把主母遗体带回家来,原是要想葬入祖坟。”

“葬入祖坟?他妈的什么葬入祖坟,这个女人有传染病,活着就害死不知多少人,老不死的分明不怀好意,想要人人都传染上一起陪葬!”那帮凶奴不是迦陵的对手,两三个回合都已跌得头破血流,一人破口大骂。

老人怒道:“胡、胡说!主母……”他脸涨得通红,头暴筋涨,“不会了……过世了,不会再传染……”

从他话音中,想来女子生前确有传染病,难怪那些人如临大敌,连旁观人众,在周围指指点点,也是不以为然的多。只不知这老人的“主母”与蔡家是何关系,这事倒是难管。

想了一想,见这老人衣衫褴褛,在春寒料峭中浑身抖索,摸出些散碎银两,塞给老人,微笑道:“可惜我匆忙出来,所带银子不多,买件衣裳御寒也是好的。老人家,你如需自行料理这位娘子的后事,请到金笼客店来找文锦云。”

便在此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奔来,喝退了家奴,笑容满面的道:“小的蔡昌。不知清云园的文姑娘光驾敝处,多有得罪,见谅,见谅!”

老人本已哆嗦着接过银子,在听到“清云园”三字以后,脸色顿时僵住:“你……你是清云园的人!”

他睁着昏花的老眼对我看了一会,把银子往地上一放,对蔡家的人也灰心了,一声不作,返身拉起那块放着尸身的木板,独力向前拖。

那个蔡昌忽然抢到老人之前,道:“你听着,她的病会传染,死后会不会传染谁也不知道。老爷吩咐了,葬入祖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五十两银子拿去,赶快拿到城外去化了!”

老人直起身,闷声道:“还……还有小公子呢?”

蔡昌脸一沉:“得陇望蜀,还不快滚!你再这样在大庭广众拖来拖去,小心自己被人打死!”

看来是他们家族内部纷争了,他既不肯收清云的银子,我也不再多预,转身离开。

到转角处,听到一个熟悉之极的轻笑。抬头见宗质潜双臂互抱,唇角挂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恶作剧式的笑容,看样子我滥做好人的一幕全被他收入眼底。

我继续往前走,他跟上来。直到听不见那揪人的嚎哭和盛气凌人的声音了,他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上阱蔡家是不会收清云园的银子的。”

我问:“死者是蔡家的嫡系?”

他道:“我认得这个老者,是以前的蔡家总管。他既口称主母,死者想必是当今丞相许瑞龙之妻。”

我吃了一惊,迦陵先我失声叫出:“许瑞龙……许丞相的妻子?”

按例,许瑞龙官居极品,他的妻子自然身受一品诰封,一品诰命夫人死而无葬,必须运出去火化,也可算得凄凉之至的下场了。

“所以,蔡昌是特地出来提醒威吓他的,老管家不是不收你的银子,是不敢收。”

“你上次说,许丞相恶待其妻,竟是如此过分?”

质潜道:“这还不算最过份。他不但不认妻子,连儿子也不要。许夫人母子,以及这位老管家、乳母秀珍,四人住在寒窑。那个蔡昌,便是秀珍的丈夫。”

我怔怔的出了一会神,道:“别人的家事,你知道的倒多。”

他笑笑,漫不经心地说:“我若不了解蔡家,输得还要惨。”

这悲惨的一幕,久久在我心中回荡不去。那粤猊,那粤猊倒底是个怎么样的禽兽般的人物?!

清云抵达都中,居于别邸。

成宣帝初即位,曾下旨拆迁别邸,因有德宗御书的碑亭,躲过一劫。数年空屋,直到最近,才解封恢复,居住如常。

父亲官至尚书,位列朝班,为两便,母亲婚后久居京都,管理北部叆叇事务。尚书府有意建造得距别邸不远,我就在文府和别邸两处往返。

那个时候的宗家,其商业核心也在京都。也是在别邸,我和质潜从小玩耍,须臾不分。

祖母对我母亲,原本不大喜爱,说是女子过美必致祸水,母亲连生三女之后,祖母更加恼火,强出头命父纳妾,母亲虽未明言反对,但是当年安排了我和二妹妹回清云园,小妹未满周岁,祖母强留下了。

母亲常年往返期颐和都中,从来是快马千里,决不在途中耽搁行程,那年亦然。适因宗伯父癫疾愈重,刘玉虹也怕难以分心照管质潜兄妹,于是四个孩子一同上路。

当时清云已经出事,母亲处理帮务,焦心炙虑,再不返回京都,父亲奏请外放,相随同往南方。祖母一怒返回原藉家乡。

这以后,就是比噩梦更为可怕的日子了。

小妹妹首先失足溺死,二妹失踪后数天发现她的小小尸首,我也是接连几次遇到凶险。母亲则一步步的逼入生不如死之境地。

多年前的往事,象闪电一样,明晰而猛烈的击中心房。

这些被自己平时克制住的模糊了的往事,原是最痛的伤口,触一下,还会鲜血长流。

质潜无言的伸手过来握住我,我没有反对,那一刻,忧伤和恐惧牵缠着交织在心头。

清云在别邸住了两天,杨若华带着我和彭文焕拜见了绝大多数朝中力持和好的官员。

到第三天,传有皇帝诏书到,礼部侍郎杨思汛宣诏:“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握图御宇,敷化导民。泱泱之国,生灵百态。古者以德诏爵,以庸制禄,宜宽有罪,使得自新。今叆叇有功勋于先王左右,年来持身精严。着起录旧勋。钦此!”

这是赦免清云的诏书,“起录旧勋”,重新承认了清云的合法地位。过不到一个时辰,又有诏书,这次是复宗家皇商身份。

如此来来往往,一天之内,连下七道诏书,每道诏书皆针对一事一人,或赦文家之罪,或追彭姓之勋,清云上下却必须全体奉召,排香案,出大门跪接,接待迎送,忙得人仰马翻。

人人心中皆有凛意,这七道圣旨,完全可以集中在二三道旨内一起发还,而且每宽赦追免一人,必加前缀“宜宽有罪,使得自新”,隐隐仍有戒持之意。这等络绎不绝,继继续续,分明是故意为之,立一下马威。

这一天传旨下来,清云多数还诰封品级,父母均受追还,只有慧姨,从头至尾未被提起。

黄昏时分,又有圣旨。快马先来报:“许丞相携旨来颁!”众人相顾骇然,这许丞相,正是清云此次上京,最忌最防之人,他和清云两下里势同水火,怎会前来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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