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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人生有情泪沾臆(下)(1 / 2)

紫玉成烟 锦城 更新时间 2019-09-13

 许绫颜怫然不悦,道:“丞相,我今日特为投书而来。你若一味言语轻薄,岂非自失柱国尊望?清云虽则势弱,但也容不得丞相掳我二人,连番欺迫,势必周旋到底,讨回公道!”

这番话由一个盲眼女子口中说出,气势堂皇,无懈可击。许瑞龙哈哈一笑:“投书?有半夜三更投到深宅内院的道理么?绫夫人,在下敬重你双目失明之人,竟能闯入我相府重围,我这是敬你三分,要不然,你私闯相府,下官只需抬手之间,你本事再大十倍,自问能躲过这数百张强弩齐发?”

许绫颜裣衽为礼,不卑不亢:“多谢丞相手下容情。”复又笑道,“许丞相深居内院戒备森严,我等平民百姓百求难得一见。没奈何出此下策,有道是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丞相深知。”

许瑞龙微笑道:“清云园的绫夫人好一张利口。那么请把书简拿来吧。”

“没有书简,只有一样东西。丞相还是亲自出来看一看的好。”

许瑞龙“呵”了一声,久久无下文。这人决不会孤身犯险,贸贸然走到数百张强弩所对准的地方,我低声道:“我去拿如何?——总不见得怕我逃脱?”

许瑞龙嘿嘿一笑,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不看也罢。不过,你要去,也无妨。”

我慢慢走出,绫姨听见动静,转过脸来,微笑等着我。夜色更浓,仿佛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包围起来,在她泰然自若的微笑中,似乎看到一丝焦虑,作为母亲的焦虑。

“绫姨。”

身后忽闻一声轻咳,许瑞龙已然走了出来,左手轻提银蔷,搭住她颈项部位,稍一用力,银蔷性命难保。

“云儿,你还好么?”

她微笑着问,“多亏你救下银蔷。那孩子,可真叫人操心啊。”

“绫姨,你带来什么东西?”

许绫颜探手入怀,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团破布衣角,从两头掉落出乌黑的发丝。

“这是?”

她递给我,无意中却又缩了缩手,恰使我的手指碰在破布上,有一点突兀支楞,我接了过来。

许绫颜缓步走向小院,风中的声音约略只两三人听得见:“这是令郎的两件信物。宰相公子的万金贵体,换我清云门下两名弟子,以丞相之睿,必不会有所推拒。”

“哼!”许瑞龙眼角也不瞥一下,“清云越发大胆了,竟敢私掳人质,江湖草莽无纪乱法,看来,朝廷是要整顿一下才行了。”

“哪里,清云收留令郎,实为丞相着想。”

“岂有此理!”

许绫颜微笑道:“丞相稍安勿燥。小女子曾听民间传一只曲子,不知何解,还望丞相为我解惑。”

不待许瑞龙答复,轻轻哼唱起来:

“猊变龙,言午童。

颜色姣无双。父子因循相继踵。

双飞入紫宫,忍辱至三公。

故人所未怜,今为人所羡。”

许瑞龙脸色登变,喝道:“大胆女子!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来人——把她轰了出去!”

十余名卫士一拥而上,许绫颜脚下轻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些卫士的长枪、剑戟、镣钩明明已快碰住她衣襟,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闪了过去,笑道:

“民间歌谣向来古怪,这样的歌辞随手拈来,数不胜数,丞相大发雷霆,岂能发得过来?现今小公子在我清云,好生照管服侍,但得丞相允肯,清云已备宝马香车,护送而至。”

许瑞龙雷霆渐息,挥手示意卫士退下,他变得也当真是快,笑道:“如此说来,倒要感谢夫人照拂之德了。”

许绫颜微笑:“不敢。”

许瑞龙不再说话,仰面沉思。我紧盯着他,心头砰砰直跳,绫姨以其私秘逼迫讥讽,他可以不要儿子,但不能不要自己的面子。此举固然是逼不得已所为,却也是犯了大忌诲。

却见许瑞龙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明日酉时三刻正,西郊大溪谷,我和宗质潜孤身携带人质,以一换二,当场交讫。”

“宗质潜并非清云中人……”

许瑞龙笑道:“你出条件,我定方法。若是你想翻悔,那也无妨。接着——”他扬手掷出一物,在空中平缓持续的飞出。许绫颜伸手接过,脸色忍不住变了,那是银蔷的一幅前襟。

协议虽成,不知何以,我心里抛不去一抹深深的不安。

许瑞龙骄奢自大,决不容人借故威逼。点名要质潜出面交换人质,分明是不怀好意。尤其是我总觉得他别的犹可,念念不忘便是要取质潜的性命。清云此举,未免过急过险。究其原因,是为银蔷故,倘若只得我一人在此,明知许瑞龙不会伤我,不至于行此险着。

这日傍晚,许瑞龙不曾露面,派卫士来把我们带进一辆密封的马车,启动出发。

车马粼粼一路向西,出了帝都城门。

不知奔驰多久,银蔷又被封住了穴道,我知她寂寞,把她扶得靠车壁而坐,掀起一线来张望,只见日薄西山,道路越来越是荒芜,苍茫古道上,仿佛只得我们一辆马车八蹄疾驰。

马匹“吁”的一声长嘶,停了下来。许瑞龙在外说道:“锦云,我们这就要分开啦,你可愿意最后陪我说一会儿话?”

我犹豫了一下,出了马车。

他背身负手,今日亦是平民装束,一袭淡紫色长袍,在晚风中猎猎飘扬。只看背影,不胜萧瑟文弱。

山中溪水迂回流至,斜阳染得两岸雪白的芦苇一片金黄。

他注视着那一片金黄,眦裂的眼里竟然深蕴一抹温柔,缓缓的开了口,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厌恶得很。但我却是喜欢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一脉血缘,你和她既不完全相像,可性情又相似已极。你是那么善良,心念里掺不进半丝儿杂质。

“唉,你母亲是一个让我惊艳的人,但我一见你父亲,便知他配不上她,他们之间,只怕连最起码的夫妻默契都达不到。”

“胡说!”我软弱的斥着,仅是不能容忍他如此对我父亲下评断,但他说的,明明是实情。

“胡说?你是嫌我贬低你父亲?呵呵……令尊大人簪缨世代,考场夺魁,十三岁起名满天下,可问题不在于此。她是一潭幽深的池水,静而冷,可文大人,他不是一团火。所以,连他都烧不起来,他们这一对夫妻,又怎样会得有生死相依的热度,可是她,虽然自己是一潭水,却是一潭幽深得让人会一生投入的水,既然没有那个热度,又怎样会得投契同心?”

我摇头,他说的并不是完全错误,比如他对我母亲的形容,的确是那样的,假如说慧姨如日,她是月,太过沉静。而我的父亲,本是个文弱书生,因为爱她,更敬她,变得有些畏她。父亲的确与她是不合契的。

我涩声道:“请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他苦笑,“你总是不肯好好听我说完一席话。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他闭上了眼睛,芦苇洒下日落的暗影,密密层层的笼罩在他未曾被毁去的光洁如昔的额头。

他的记忆,也许永远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一瞬。当他还是个未服教化,充满了野性和渴望的大孩子的时候,募然相遇的真挚与美丽。

他回忆着,深深的……撇开任何外界的干扰,唯有风声相伴……

“锦云!锦云!”一阵疾驰破坏了这无边寂静,质潜在远处扬声大叫:

“锦云!”

一马两人,他前面还伏着一个瘦弱的身躯。这个傻子,果然只是孤身带着人质过来了。

我堪堪奔出两步,被许瑞龙抓住:“急什么。”

转瞬之间,他便恢复了喜形不动于色的莫测,我颤声道:“许大人,是你提出的交换方法,你不能懊悔!”

“我儿子呢?”许瑞龙不理我,扬声问道。

质潜停下,指了指不动的身影:“在这儿。”

许瑞龙眯缝起双眼:“你要的第一个人在车里,先去找吧。”

质潜一手牵住缰绳,走近车厢,把银蔷抱了出来。银蔷的穴道是许瑞龙手下封住的,手法平常,质潜替她解开。银蔷叫道:“质郎!”

质潜原本恨她任性,脸色冷峻如冰,见了银蔷憔悴失色的面庞,衣衫下隐隐鞭痕遍布,叹了口气,道:“你受苦啦。”

简简单单一句话,口吻里尚有三带负气,银蔷的脸色却不可思议的亮起来:“质郎!”

“且慢卿卿我我,还有一个你要不要了?”许瑞龙阴阳怪气地道。

质潜忙道:“好!令郎睡着,我把他放在那边——”他马鞭一指不远处的一个矮丘,“你放锦云过来。”

“无异议。”许瑞龙笑嘻嘻一口应承。

质潜驰上土丘,轻轻把许雁志放下。我亦向土丘走去,初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及至近了,飞步狂奔起来。

“锦云!”质潜狂喜着拉住我的手,一跃上马,“你没事了?”

我不及回答,只道:“快走!快走!”

三人共骑,奔出十来丈,回头看许瑞龙,俯身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很是古怪,似乎喜欢、厌恶和恐惧交揉在一起。

只听得破空之声大作,身下马匹唏溜溜直叫,奔速忽然减慢下来。

质潜有备而来,所骑的这匹马是千里良驹照夜狮子,纵然背负三人,亦不减神骏,我们当即跃起,堪堪离开马背,那照夜狮子一声惨呼,四蹄软倒,从它身下流出一大片鲜血来,想是被人以石子击破肚腹立毙。

许瑞龙狞声狂笑:“宗质潜,你敢把我儿子弄得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我要你偿命!”

他发声之时,尚自遥远,等到一句话说完,距我们已只有两三丈远,挥掌击出,来势凶猛,直如一头大鹰般扑将过来。

我和质潜曾与他交过手,情知即使二人联手,也非其之敌。我抢在前面,叫道:“质潜,你快和银蔷先走!”一言未了,对方掌力如波涛汹涌,将及胸前,猛地凝力不发:

“好姑娘,你这人很会做戏。什么时候自解经脉,瞒得我好苦啊。”

我是得了绫姨那布片中包裹的“经脉自解秘诀”,午后才得以畅通,为的就是防许瑞龙出尔反尔,冰凰剑出鞘,纵横飞舞,招招抢攻。身边人影一晃,却是质潜,仍然不退反进的攻上来了。

“许丞相,你出尔反尔,要不要脸?”银蔷在一边骂道,“你儿子明明是患有宿疾,他自己要睡去,怪得谁来?”

我剑光所到之处,许瑞龙缓缓后退,掌力有意相引,逼得我变幻一路剑法。他脸上忽现喜色,轻声道:“是啦!”

我怒哼一声,猜到这大概是什么时候母亲曾经使过的一路剑法,有心要想变幻招数,他瞧了出来,掌法一变,招招向质潜进逼,我若要解质潜之危,便不能改换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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