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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2 章(1 / 2)

 弘治十三年的元旦、元宵两假倏然逝去,才子们又从各色诗会酒会中回归了繁重的日常工作。

布政使李琮在任上六年考满,再加上这份功绩,直接留京改任户部右侍郎。随同他进京的知府、知县也受了表彰,吏部计了功,只待三年考满或下次大计时就有升迁。

献番薯的官员们走后,也到了冰破河开、地气回暖之时,红薯的栽植自然提上了日程。李琮带来的农户指导着司苑监的内侍们在暖棚发薯苗,崔燮这个写栽种指南的人,也常能推了编会典的工作,到内苑记录栽种时间、用水量、每日出芽状态……若有黄叶、病叶,还要细问原因和补救办法。

正好他家相熟的玻璃匠人已经做出了一台放大倍数还可以,能够观察到叶片细胞的显微镜,他就把这个也带进宫去。遇到新发的苗芽不长的,有黄叶病叶的,就用镊子、小刀薄薄地削下一片表皮,夹在水晶磨制的载玻片和盖玻片里,边看边画下细胞图,再和正常叶片细胞的作对比。

至于怎么治,那当然还是交给专家研究。

显微镜精度不够,太细微的看不出来,但也能看看细胞壁和游动的叶绿素,记下来能给后人做参考。

种番薯的内侍和农户们都不敢碰他那细木包羊角夹水晶镜片儿的显微镜,只看着他画出来的图,都觉得神异无比。天子听说后也叫他指点着看了一回,惊叹道:“原来叶子里面是这样的,看着倒有些像藏蜜的蜂房,一格一格的,怪道叶儿里面一泡儿浆,面上也滑溜溜骨立立的……朕仿佛也有所得了。这显微镜甚是个格物的利器,难为先生怎么做出来的。”

崔燮谦虚地把原因推到了太子身上:“实是因太子当初问臣透镜聚光之事,臣才想到要用两片透镜合着看,将东西放得更大。太子玉质聪慧,与陛下一般举一反三,于学业亦特用心,正是社稷之福。”

弘治笑道:“太子的确聪明,只是还未定性,前一阵子要了几个内侍帮他算数儿,如今又拿着望远镜到高台四望,说要看遍大明疆土……也不知他明日又要爱上什么。这性情以后却需先生辈慢慢引导。”

不爱上豹房和刘瑾就行。

崔燮对这样的太子已经十分满足,甚至有点骄傲了,又对着做父亲的夸了他一顿,并把那台显微镜献给了天子。

弘治天子叫匠人们着手仿制了几台,仿好后还赐给崔燮一台,无事时就带着妻儿幼女一道叫人片了常见的东西看。有的能看清,有的白花花一片,看不出是什么,就叫匠人想法儿配制染料染色。只是能染上色料难得,颜色几乎都只漂在水里,该看的还是看不出来。

好在天家也不是做研究的,只挑着能看见的看看,也是其乐融融。

太子最宠爱的内侍,也不声不响地换成了会摆弄显微镜的。刘瑾刚憋着一口气学了算术,还没算过那几个小奉御,又落在了会切薯苗、茎尖儿给太子观察的巧手内侍后头。

他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给压得至今也出不了头。太子不再爱跟他抱怨课业繁复,崔先生出的卷子讨厌,也不抱怨两个国舅管他管得严了,反倒常拿着个望远镜,跟两位国舅做梦一样研究怎么出关打仗。

其实,每个太监心里也都有个治国平天下的梦。

远有三保太监,近有王振、汪直……后面这俩虽然下场不怎么好,可想到他们指挥数十万大军在边关杀伐的盛景,刘瑾心里也还是十分羡慕的。

他于是也跟太子谈起了边关战事。

太子略有些兴致,跟他说起了去年延缓巡抚王嵩命人据边城向外潜结关寨,以水泥石栅相连,一年间已将边线前推数里的大事。

王嵩任下有个榆林卫镇抚刘某,修关寨特有经验。因延缓一带接敌甚近,时常有虏寇巡视,他们修筑时都是先以劲卒带水泥去,干活的民夫却带得不多。若有虏寇来袭,将士们不能敌时,便就地浇水筑成石垛,以免鞑靼夺走水泥粉,猜出配方;待敌退去,下回过来修寨时,还能依此为墙,更快地筑起寨堡。

虽然没有惊人的大胜,边军们却也一步步蚕食草原,占下的地方都修得石林纵横,鞑靼骑兵再无法大举冲阵。

太子讲完了这场虽无血腥,却也足令人心潮澎湃的战斗,还高屋建翎地点评了一句:“等今年番薯丰收了,多多培出种苗,明年就能运到边关,叫军士们种下了。”

番薯又甜又香,又能制成各色点心,要是边关种了,添到军粮里,边关将士们就能吃得好些,多打几场胜仗了!

刘瑾连夸这连年胜绩都是弘治帝天威,太子福德所致;又赞美太子心怀边军,是将士之福。

太子被夸得踌躇满志,想听听他对战事有什么见解,能不能理解自己叫边军种番薯的高论,身边一个新见宠的小内侍却忽然提醒太子:“奴婢听说西北干旱极寒,风沙遍地,大风都能把地上的土丘吹跑。若要在那里种番薯,怕是还要先按崔先生写的肥土法,种几年能肥地的豆类。”

刘瑾好容易勾起太子一点兴致,转眼间就让人挤进来,勾着太子研究怎么改良土壤、防风固沙去了。

太子对西北的漫天风沙,风吹吹会移动的沙丘,都充满了浪漫的想象。不过身为一个关心军人百姓的太子,他想象完了自己骑着马驰骋在沙丘上的景象,还是更想知道怎么治理风沙。

转天听课时,他就问了崔先生。

太子主动关心边陲百姓生计,这就是要做贤君的征兆!

几位讲官感动不已,崔燮也有种在改变历史的自豪感,然而怎么防风固沙,保持水土……他还真不大记得了。生物课上讲过的什么水循环、生态圈的知识他都留给上辈子了,唯一记得的一点儿就是要退耕还林,恢复自然生态。

那一带有胡杨树没有,好像只有这种树能栽在沙漠里?

崔燮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但从太子到讲官前辈们都那们信任地盯着他,仿佛他就该无所不知似的,他也不好辜负众人,只得摆出一副名师的态度说:“此事臣不知,不过殿下能知。”

小太子叫这答案震惊了一下,讶然道:“这世上竟有先生不懂,孤却能知道的事?可孤也不知道啊……”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臣不知,是因臣自幼生在北直隶,既不知延绥地方气候,也不知其土地、物产如何,如何能想得出治理的法子?而殿下要知道却不难,我大明历代牧守官员、将士、镇抚太监定然早记录下了彼处的节候、风土、山川物产,殿下叫人取来记录,看何处有山、何处有水、何等土地能生何长何种粮食或野草……”

“就是荒土砂丘中,也会有野草生长。殿下只看那些地方原生着什么野草野树,叫人引水栽种些个,若能将荒土黄砂覆盖住,往后再起大风时便也不易扬砂了。”

至于为什么种树种草能保持水土,这个就叫太子回去自己观察草根,拿个盛泥土的空花盆和种上花的花盆各自浇水,比较一下盆底流出的水量就是了。

他无形之中又给太子留了一堆作业。

太子倒不以为苦,反觉着这种学法比老师自己长篇大论一通的有趣,回去又把作业转嫁到了太监身上,自己只负责最后指点江山就行了。但宫里找不出那么细的文书,太子要关心农事,不肯放弃,便求父皇下诏,叫九边各地镇守太监替他查清边关水土状况与当地林木野草。

太监们就是放出去当了监军,本质也是服侍天家的,得了皇命,自然得尽心去办。一时之间九边文官、将领头上都少了个镇守太监制约,做起事来没人掣肘抢功,接敌作战时厮杀得都痛快得多了。

去年战胜的杀出了甜头,看了别人战报的也学了战法,往常只敢缩在边堡里看着虏寇抢掠城镇,满载财物子女扬长而去的守将们也能紧闭城门,在坚实高大的墙垛后射箭、投石驱敌,捡回十几具尸体报功了。

以前深印在众将心中,以为鞑靼骑兵纵横关外,明军不能对战的念头渐渐淡去,另一个念头在众边将心中滋生出来。

——这些虏寇是可以打败的,他们也可以出关杀敌。

这念头在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几位阁老、在中枢诸大臣们的心中也渐渐强烈起来。红薯初收,崔燮刚把栽种指南写完,准备印出连环画科普版时,李东阳便递给他一本《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大纲。

讲的就是锦衣卫们深入草原,探查出小王子王廷所在,引领朝廷大军袭杀鞑靼部,将这些蒙元遗部赶入极北荒原的故事。

崔燮感动地说:“恩师这么忙,竟还要操心我这连环画,弟子实在惭愧。其实弟子已看好了李献吉与祝枝山等人写这套书……”

李东阳笑道:“谢什么!这是我愿意写的,我还得谢你能印出它来呢。大明遭鞑靼、瓦剌、女直等边蛮侵扰了这些年,又有土木堡之耻……平虏寇才是我们这群老头子真正心心念念的大事,哪怕再忙,也能找出工夫写这真正要写的东西。何况这也只是本大纲,还须你找别人写全了它的。”

崔燮翻了翻那本足有百余页,说是大纲,其实细致如小说的文稿,重重点头:“弟子恰好写完了红薯栽培指南,往后仍亲手给这本书编排配图,定要把它印得和早年的锦衣卫一样精细。”

李东阳摆了摆手:“不可不可,你还是把心思多放在侍奉御前、东宫讲读上,这个只用心挑那擅写文章的做,叫你家画匠配图也就够了。”

那怎么能够。这是李老师写的稿子,又是谢瑛的大男主,他不亲自画也要亲自打草稿、审核,绝不能敷衍。

回到家里,他就发了帖子给自己家那几位常驻作者,要开番薯文会。

对,又是番薯,这回是番薯丰收了。

中秋后,皇庄上试种的红薯顺顺当当地收获了,一亩竟产到了六百斤上下。天子大喜,满朝文武共相庆祝,立刻有科道官上本,奏请在各地军屯中推广此物。

弘治天子当即准了这道本,又命人将薯种分给各府州,叫当地官府栽培薯苗,推行至百姓间。

新收的番薯自然又要赐给大臣一批。如今京里种得多,赐的就多,几乎是人人有份,不像去年广州只能贡上了几千斤,官职低些的都得不着赐。崔家开春时还拿年节留下的番薯作种,辟了一个小菜园专门栽种它,到秋天收了数百斤,不只够送人的,还能开始做红薯淀粉、红薯粉条和粉皮了。

这场番薯文会上的吃食,也终于从粮食里掺红薯,进化到了红薯里掺粮食。

众才子们吃着新红薯制的点心,悠然议论着文会上该作什么体例的文章,要不要顺便作几首诗词曲。主持会议的崔学士喝了口红薯糖水,清咳一声,在上首严肃发言:“今日请诸位来寒舍开文会,是因有一部新连环画要印,想请各位写文稿。我这里现已叫人翻印了几份大纲,请大家先看一看,再做定夺。”

立刻有几名大汉托着雪白楮皮纸印的彩封大纲,摆到各位才子面前。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封面上茫茫大漠,风沙漫天,阴云间挂着橘红的太阳。画面上的太阳、沙丘、枯树都微微屈曲变形,像是和观者隔着一层炙热的烟火。

在画面正中,立着一个骑马的红衣身影,画得极小,五官也不清楚,可那挺拔的身姿中却显出一股锐气,像要冲破这苍凉天地、落日斜晖。

封皮左侧写着八个浓墨重彩的大字:锦衣卫之塞上风云。

☆、第283章

说好的文会,原来就是让他们写新文稿的讨论会。

才子们偷偷腹诽了两句,但新文稿送上来之后,看着那幅孤寂苍凉的封面,看着那八个杀气逼人的大字,他们的神经立刻就绷紧起来了,所有埋怨都抛到了九霄外——

这是锦衣卫!

这是真正的锦衣卫!

不是给两个国舅写着玩儿的《少年锦衣卫》,而是自他们年少,甚至他们当中某些人还是童子时就已兴起来的真正锦衣卫连环画!

即便画中那人小到看不清眉目五官,他们也一眼认定,那就是曾平白莲教、破无头案、发诬告案,又在《锦衣卫之风起云涌》《锦衣卫之风云再起》中带领十四千户平倭的谢镇抚!

这回他们要写的是真正的谢镇抚和十四所千户,可能还有王窈娘和她丈夫封云了!

虽说他们在崔家日常出入,也见过不少回隔壁那位谢镇抚的原型,锦衣卫同知谢瑛,可那位谢同知毕竟没平过倭寇,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崔学士——他们看连环画时看着那个聪慧温柔、善体人意的崔翰林,怎能想到他本人是这么个、这么个见了风流才子就要逼着他们读书向上,健体强身,为百姓著书的严厉先生呢?

几位才子激动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忙叫人取手巾擦手,抹得干干净净了,才接过大纲翻看起来。

新的故事是扫荡草原虏寇。

先是平倭,终于要平虏了。朝廷要是也肯平虏该有多好?

众人心中感叹,一面低头看书。这个平虏的故事风格与之前的锦衣卫一脉相承,文字清丽婉转,间杂的诗词也颇动人,但其描写的故事却不似文笔那么清婉,而是如一张弓弦般绷着,处处藏着血腥。

这个故事从十四千户平倭写起,写的是日本国王被□□兵马从幕府逆将手中解救出来后,俯首称臣,愿永奉大唐为主。周边各国都怀中国威德,命使者奉宝物为大唐天子贺寿。西域诸国使者送礼进京时,却被蛮族小王子截走重宝,于是众使臣都到京中请求天子做主。锦衣卫镇抚谢瑛受命追回国宝,于是带着十四位千户轻骑出塞,深入大漠寻找蛮族王庭。

书中写蛮族残虐直白得叫他们毛发直竖,写草原荒漠则如临眼前,偶尔插着细致如生的图画,有大漠寒夜、有刀光剑影、有千里水草、有雪满雕弓……

前一页还是草原王帐前欢腾的篝火酒宴,后一页便是草原中被绑缚驱赶如牛羊的汉家百姓,看得这些才子们心如刀割。

锦衣卫们在追杀中渐渐分散开,后又尽力寻到同伴,将拼死探得的地图和大漠王庭所在都交给谢镇抚,众千户们却都因伤重或为引开虏寇追杀而不得回乡,只能背立夕阳,遥望他向中原绝然而去的背影……

祝枝山眼泪滴落,模糊了眼镜,边贡、李兆先这样的冲动少年更是险些跑去旁边的谢府看一眼。

幸好峰回路转,谢镇抚终于把整张地图带回国都,天子震怒,发九镇之兵掩袭大漠,踏平了蛮族王庭。而在大军踏出边关后,因受伤而留在草原的十四位千户也各自辗转归入军中,重领锦衣卫,如同上一部末尾时那样整齐雄壮地列军出战,杀到了蛮族王帐前。

看到这个结局,众人才吐了口气,安心地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写。

唯有王守仁深知自己就是来开个会,吃点儿东西的,不可能当作者,所以并不想写文稿的事,只叹息着:“早知当初出山海关时多往北走一阵子,看看哪里有水草、哪里能走马过车,回头也画幅地图出来。”

李兆先的着眼点也跟别人不同,先夸了一顿文笔——像他爹。清婉细腻、写情入胜,深得茶陵体精髓。

王守仁简直不忍多听。这文章不是得茶陵精髓,定然就是茶陵本人手笔,岂有不像,不精的?

他摇了摇头,为李兆先的天真叹了口气,但心里隐隐也转过了另一个念头——如今边报皆是喜讯,朝中又得了红薯这样能活万人的良种,李阁老偏又在这个平日本的故事还没出完的时候亲笔写出了《塞上风云》手稿,莫不是朝廷……

有意复套?

他紧握着手中画本,胸口跳得极快,却不敢说出这猜测。

河套千里沃土,水草丰美,是养马的好地方,他们中原差着鞑靼、瓦剌那些前元遗虏的岂不就是骑军?若有良种战马,若能把边疆重推回朵颜三卫以北,元人岂得如此容易就侵到京城下!

这一场仗,他怎得有个办法也参与进去!

王守仁激动得直想再去考个武状元,带兵出关,又想索性辞了翰林院,放出去当一任延绥御史……思致纷纷,也顾不得眼下这个跟他没多大关系的文会了。

他沉浸在战略推想中,只偶尔咬两口水晶红薯卷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叫身侧的李梦阳推了推,问他打算写哪个人。

十四位千户仍然有各自己潜伏探查故事,在座的七位才子各领两人,再由崔燮自己写谢镇抚那条线,正好分得清楚利落。王守仁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我跟伯徵不是写书的人,和衷兄也不会写,估计是你们五人每人各分三个。谢镇抚的戏份吃重些,谁定了他就少写一个人吧。”

李梦阳怔了怔,想想平常的确是他和唐祝边王四人写稿,王守仁只管拉人不管写,李兆先虽在他们出书后问过几回,却始终没加入写稿的队伍。崔燮又要编农经,如今又正盯着栽培番薯的事,怕是没时间写这个。

也好,他们几个人足够写好这篇故事了。

李梦阳便丢下他,与另外几人商议:“远征大漠的故事苍凉沉郁,和平倭那部先有安千户女装,又有王千户得美女夜奔的轻松风格大不相同,咱们的文章也当写得沉厚些。我等当效法秦汉,以朴实庄重为要,不宜一味仿茶陵文体。”

他的诗词文章气象阔大、雄浑健拔,在茶陵座下文人中名望极高,这话一出,边、王二人便相应和,祝枝山也有意动,唯唐寅与李兆先各恃天才,只愿写自己的文风,并不愿按着别人的格调改。

可前两部锦衣卫故事虽也分了许多作者,看起来从画到文的风格还相统一的,若他们这新篇前一页风流婉转,后一页古朴沉厚,读者都要怪他们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两下争不出结果,只好叫崔燮评理。

崔燮自然讲理,他讲的是李东阳的道理。

这本锦衣卫里共十五个主要人物,十五条线分五人写,由祝枝山主笔谢瑛的故事,其余次之,抓阄决定。李兆先不写具体故事,只负责润色,统一风格——就以这本大纲的文字为准,凡有风格相差太远的,他就有权修改。王守仁做监修,校阅内容、风格,最后由他定稿。

众人都叫这决定惊呆了,王守仁不禁起身问道:“怎么会用我跟伯徵,难道是——”难道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写了?

崔燮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们俩从小就爱看锦衣卫,最熟悉从前作者的风格。百姓们爱看锦衣卫漫画就是冲着前两部的故事好、文字清丽易懂,所以第三部、第四部……无论以后印多少部,图也好、文也好,都不许有丝毫变化。”

他又看了五位作者一圈,正色道:“你们要写出自己的风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每日农经》系列任你们写,每人一个故事,百姓可以爱看谁写的就挑谁的买。可是锦衣卫不一样,它是一个已经刊印数年,从图画到文字都已深入人心的故事。写这部不是为叫你们展示才华,而是为叫买书的人看得高兴才要写它的。”

文艺是要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一小撮艺术家孤芳自赏的!

崔燮从前除了逼他们读书考试时,素来都是温言软语,如沐春风,从没有过这么严肃的时候,几位被他哄着捧着当了作者的人都有点懵了。

唯有王守仁和李兆先知道他是个力能扛鼎的壮士,万一叫这几个才子触怒了……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

反正不管干什么,那些读书人的小身板儿都是扛不住的。

两位贤弟立刻起身苦劝,崔燮其实也没真生气,只是怕新作者们固执己见,非把他的连环画也写成汉魏之风罢了。他拉着王、李二人坐下,问那五位有什么意见——

现在说也行、撂挑子也行,他都不怪。但只要他们接了稿子,就得按前两部写;若是随意改变文风,那他大不了就换人,直接让李兆先接手乃父的事业。

李梦阳舍不得放手,又觉得之前的文风不合这部故事的内容,还是自己的风格更好。踌躇了一阵,还是向崔燮辩解道:“这问《塞上风云》的故事与前作本就大不相同,又何必强求文风同一?只要写的好,读书人照样喜欢。李某的文章纵不敢说洛阳纸贵,也算是传唱一时,怎么就不……”

就不行。

崔主编十分坚定。

他从小学上到大学,就没背过一首李梦阳的诗、一篇他的文,他这复古风能有多受人民群众欢迎?真正受欢迎的都得让学生们背到吐!

还不如唐伯虎,一首桃花庵歌,大半个中国都能背几句。

他偷看了唐伯虎一眼,搁下文稿,站起身来说道:“昔日白乐天写诗,务必要使不识字的阿婆也能听懂。咱们这连环画是上自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爱看的,更要浅近清丽,朗朗上口。若写不出这样的文章,那我也只好换别人写了。”

李梦阳道:“崔大人这是就要将我剔出去了么?”

崔燮痛心地问他:“我何时这么说过?我不过是叫你按着从前的文风写,空同就真的不能略变一变文体么?你们写《每日农经》时我须不曾管过你,只有这本……”

他看李梦阳、王九思眼中都是一派不认同的神色,只得长叹一声:“你们若觉得我是为难你们,复古文章比这浅近的好,那也罢!今日你们就回去各试写一本书的开篇来,兆先你也仿着写一份,我替你们配图,回头就办一个选稿大会,叫京中官绅百姓们票选出最好的文稿,这可算公平了吧?”

公平。唐伯虎起身应道:“伯虎无异议,祝兄与我愿试为之。”

李兆先自然没有二话,李东阳、王九思、边贡自恃才力,又不愿拂众人的面子,便也答应下来。番薯宴吃到这里,几人腹内都憋着一股气,便也不再留下用酒席,各自拿了一份大纲回去写。

崔燮立刻安排人去订黄家花园——如今这花园常叫人包了排戏或是办各种盛事,得提前半年才能订着。不过他也不大着急,这六份稿子就得写一阵,写出来他还要分镜、画线稿、做色指……等到正式刊印出来,恐怕也就到明年了。

他写了封笺儿叫计掌柜准备此事,自己先整理出了番薯种植和食用指南。论文写好后,忽然发现几位常用的作者都被发去写锦衣卫了,没人帮他编排,转了一圈,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同年费宏。

费宏与他同做讲读官,每天太子要听他讲农经,费宏也跟着听,听说要写教人种番薯的连环画文稿,便欣然答应:“亏得你是寻我,若是别人还得多看一遍书,我已陪着太子听你讲得清清楚楚了。”

费同学真是个好人。

崔燮不禁紧握住老同学的手,深情地说:“子充兄帮了我的大忙!此事就交与吾兄了,来日再有人献上这样利国利民的良种,燮定然还要请子充兄来共作新书,施惠百姓。”

费宏不曾多想,痛快地同意了,回家便从书架上翻下一摞《每日农经》,先研究套路,再跟着套路写稿。他当初在国子监坐监时,也是每作一篇文章就叫人争相传看的,如今虽然不像那时能专心写文章,却也还宝刀未老,很快写出一篇《锦衣卫出海平寇,倭国主乞恩献薯》。

他头一次写这种稿了,不免慢了些,细了些,足足花了一个月工夫才琢磨好。这篇刚写成,崔燮就给了他一篇《番薯淀粉加工食用指南》,竟是要让他写菜谱。

费宏这么个正统君子,这辈子都没进过厨房的人,为了写好红薯淀粉怎么加工,硬是站在院儿里看着仆人磨了一下午红薯泥,后来又盯着人晒粉块、蒸粉浆,最后饱饱吃了一顿盐、醋、芝麻酱、蒜泥调的红薯粉皮。

还挺好吃。

他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食用指南,裹好了交给崔燮。

然而这篇刚写完没多久,崔燮就又在散值之后拦住了他,满面激动地说:“子充兄听说没有?有宋末迁居安南的百姓万里迢迢入贡,来给吾皇献上了一种极美味的番豆,名曰花生,能榨绝好的香油!”

费宏下意识答道:“这个也写菜谱?”

☆、第284章

上一位福建布政使刚回中枢任职,继任的布政使又献了番豆,同样是值得吏部重重记一笔的大功。

这种番豆花落而生,果实却不生在枝头而生在土中,所以叫作落花生。其实可食、可榨油,榨出来的油金黄香醇,绝无菜子油、黄豆油的臭气,榨得油又比黄豆更多,百姓们房间屋后种上几畦,一年就不愁吃油了。

而且花生煮着吃、炒着吃、炸着吃味道都很好,适合做下酒菜,裹上糖又能做出许多香甜的糖食,是过年必不可少的东西。

崔燮不能给费宏几袋花生就让他自己回去琢磨如何吃、如何写。他亲自把费宏带回家,在后园藏书楼前摆上桌椅,从谢家借的厨子,上了一杯洒花生碎的点茶,又做了满桌的琥珀果仁、霜糖果仁、花生糖、花生酪、水煮花生、炒果仁、炸果仁、花生馅酥皮点心……

然后请了谢瑛一起吃。

坐在邻居家院子的地皮上,用着邻居家的厨子,做熟了能好意思不请人家吗?

崔燮坐在上首,费宏这个客人坐下首,谢瑛在中间打横相陪,一道品尝安南向化之民送来的新鲜食物。

谢瑛叫人烫了五年陈的高梁酒,亲自替高邻和贵客斟上,笑着说:“今年福建进的花生也不多,我是托了两位的福才能这么早尝到贡果,这杯酒算是一点谢意。”

费宏认真地答道:“我也是蒙和衷兄相请才有机会尝到此物,怎能当这个谢字?倒是我这个客人叨扰了两家主人,该斟酒道谢。”

他喝酒时拈了个炒得干生生的果仁,搁进嘴里嚼了嚼,顿时惊叹:“说是豆,竟和咱们大明产的黄豆、碗豆、蚕豆都大不相同,这口感实难形容……”

又香又脆,却又不是黄豆那种酥脆,而且甜咸皆宜,做成酪后更是细滑香甜,也不似豆浆那样有股豆腥味。

虽然满桌子摆的其实都是这一样花生,却不觉得口味重复腻烦。费宏边吃边问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谢家厨子就在旁应答,解说得十分详细。

吃完小菜和点心,又端上了花生炒鸡、花生莲藕炖排骨、花生炖金银蹄、酱炖花生等嘎饭。这花生香得纯正,不染其他肉菜,只红衣上略带苦味,剥了皮随便往什么菜里扔一把都甚好吃。

崔燮这个做主人的尽力招待,谢瑛坐得近,也不时给他让酒布菜。费宏吃完了,一部稿子也有了腹案,就要向谢瑛借那厨子,回去写文章时好随时询问。谢瑛自无二话,当场就叫厨子跟他走,崔燮又命家人去装一匣御赐的花生,叫他到费家做。

费宏辞谢道:“有厨子就够了。我是东宫讲官,这花生早晚也得赐到我这里,不必再偏你的东西了。”

谢瑛含笑谢道:“费修撰要写的这是关乎百姓生计的文章,回去空对着个厨子,不亲眼看见他做菜,可要怎么写?我也是伺候御前的人,陛下回头自也会赐下花生,崔贤弟给你的你就先拿走用吧,回头我的分他些就是了。”

费宏推辞几次,终于却不过,连厨子带花生带谢家的酒都拿走了。临行时崔燮送他到门外,费宏还跟他感叹了几句:“有谢同知这样的邻居,是和衷的福气啊。我家旧邻居也没有这么亲厚的。当初陛下赐你这宅子,还有人说是与锦衣卫镇抚使同住不好,怕你这文弱书生要吃亏,却不料……不,该说是陛下早有知人之明,知道谢同知会照顾你。”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可不就是——”

说了半句,又想起面对的是费宏,外头还有别人,忙又把话头转过来,夸起天子的仁厚来:“当初咱们陪侍陛下做题的人,如今哪个不得厚恩赏赐?陛下宽仁温厚、又善纳谏,有仁君之望,不然怎会有海外侨民来投?”

从宋末元初就为避祸乱逃到安南的旧民,大明立国后,那么多任皇帝在任时都没回来,偏在本朝归来献良种,岂不正因为当今天子圣德过于父祖么?

费宏琢磨了一阵,认真地说:“确实由陛下宽仁所致,不过你也有份首倡之功,今年写贺表时该提一句。还有红薯——亩产六百余斤的粮食,足可算作祥瑞了。”

崔燮忙谦虚了两句,又问他:“明年元宵节,费兄要去何处游乐?”

费家有两位叔伯在京,费宏和妻儿肯定要跟着叔父们一同过节,想出京也出不去,顶多是元宵那几天出去看看花灯、陪妻女出去走百病而已。

崔燮便道:“那正月十九应当无事了。恰好我知要在黄家花园办一回评文会,须有名士点评,还望费兄相助。”

他手下的新作者们自从番薯文会上听他教育了一回,赶稿态度都端正了不少,一个月不到就争着交了稿子。他本想都印成书之后卖一波,再办个三国大选那样的票选,后来看了这几篇文,又改了主意。

六篇文章,都是按同一本大纲写的,可落笔时的切入点和展开方式完全不同。他怕把这六本书卖出去,读者各凭喜好买回去了,将来按着最高票的选后续,没被选中的那几本和选中版的情节开展不一样,就要有读者买的书就和后面的衔接不上,白费了银子。

若只是钱的问题还好办,他可以回购落选版本的,可万一读者们真爱上了没选中的,闹着非要后续呢?

他不可能让每个作者各写一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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