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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钟(1 / 2)

 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将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最先离开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较为次要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他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离开,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则一去不复返。

被称为终聚地的最后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设在渺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锐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号筒一响,死人就要复活成为不朽的,我们也要改变。这必朽的总要变成不朽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阿门——”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他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第十五章。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

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告别演讲:

“……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默默地关上电视,与丈夫一起最后环顾一遍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只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垂下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正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在医院里上班的林莎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

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进去,见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支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字迹几乎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所有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气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气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兑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支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上面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着,把那个小手提袋从妻子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面小镜子、一打纸巾和一本小电话簿,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表明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了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依旧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是来接孩子的,但郑晨抱紧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九十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记得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叮嘱下去的,就像林医生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写完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了小保育员那纤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蓦地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挣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时,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动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孩子们正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大人们走得很安静很隐秘,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还挥手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很快加速,他们终究还是越来越远了。就在这时,林医生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一个踉跄摔倒了,接着又赶紧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渐渐地,林莎跑不动了,她双手捂着膝盖蹲在路边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了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郑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坐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暂时又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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