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纹和紫薇只能两人做伴登上一艘开往上海的邮船。这一路心事重重,几夜都未能合眼。
站在邮船的甲板上,漪纹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不断地想着,未来的人生就像眼前的海水一样深不可测。
想想自己的两个哥哥,黄家到他们这里是没有指望了。兴许真正能够有指望的就是她们这姑嫂俩了。她想,她的留学生涯从此就算结束了。想到此,漪纹没有觉得多么悲哀,从小她就习惯了自己担当自己的事情。当然,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担忧,毕竟,她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母亲又早早去世了,她已习惯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子。父亲本来就完全属于另一个家庭,那个家庭并非不欢迎她,而是她自己不喜欢住。那个家完全没有母亲在世时的大家气象,里里外外透着暴发户一样的金光银亮。她本来很喜欢老宅里原先那股上下有别却又和和睦睦的气氛,尤其喜欢父亲花巨资搜集起来的明式红木家具。那些家具最迷人的是在桌面和椅面上,都镶有上好的大理石面,每一个石面又都是一幅写意的中国画,有山有水,有风有雨。父亲喜欢把漪纹揽在怀里,让她猜石面上的国画是什么。漪纹的猜测总是很中父亲的意。而今,剩下的只有大妈二妈们的威严,她偏偏又看出这股威严是纸糊的,不堪一击的,用手指一戳便会破。为了不去戳破它,她便几年不回去一次。这一回,两位哥哥可是没有救了,一个中了证券邪,一个中了鸦片邪,而他们的保护神父亲又患了绝症。现在,只有她了,也只有她才能救他们。救这个被父亲操心又被哥哥们败坏的家。想来想去,漪纹决定回到上海后,就要学习一门生意,既然哥哥们不能持家,就让她这个黄家的女儿来理家吧。
紫薇却不一样,她对回上海的未来充满了幻想。
那天,在回上海的邮船上,紫薇和漪纹在甲板上畅谈回上海的计划。
紫薇是一个享乐主义和乐观主义者,她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担心,她的脑海里全是对上海生活的无限憧憬。她说她要在上海办一个家庭PARTY,就像在英国的上流社会里所看到的那样。她准备把母亲留给她的首饰重新改造一下,为每一件首饰配上一身旗袍。
这一次在英国留学,让她最出风头的并不是那些原来她很中意的洋裙,反而是她和溟绚结婚时穿的旗袍,这些丝绸旗袍使她在PARTY上大出风头。有不少绅士走过来向她攀谈,还有一些外交官夫人还特意前来打听她的旗袍是从哪里买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丝绸大王的女儿,从母亲那里已经承继下来上百批丝绸,她的游学费用几乎都是变卖这些丝绸的结果。这次在英国大出风头,使她对自己还拥有的财产有了无限的想象和寄托,她期望她还剩下的几十批丝绸能够在上海给她带来一个崭新的生活。她甚至对漪纹描述,她要把她和漪纹居住的房间全部用丝绸来装饰。她父亲给她这些丝绸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女人是需要丝绸来养护的,尤其是对皮肤,如果女人的身体肌肤都是用丝绸来呵护的话,女人就可以保证永不衰老。如果说紫薇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叛逆性格的话,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就只剩下了对丝绸的情有独钟。她就是在留学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父亲的话,带上了质量上好的绸缎,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管住在哪里,她都要把她带来的这块绸缎铺在床上,在绸缎的包裹下柔软地入睡。也许这就是她的皮肤始终像绸缎一样光滑的原因吧。她说她要把最后的绸缎除了做旗袍外,剩下的全部用来做成床上用品,做成窗帘,做成枕套,就连扶手椅最好也都是用绸缎来包装。她完全沉浸在对未来上海摩登生活的向往之中。
听着紫薇的畅想,漪纹没有说什么。
她能理解紫薇,她知道,虽然紫薇的天赋完全可以让她成就一番事业,但眼前她却像一个少女一样热衷于游玩。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上还有二分之一的西班牙公主的热情血缘,在某种程度上,那也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抗争。只有漪纹才知道,紫薇并不是像她的表面那样除了游玩什么都不关心。她表面上是一个外向的人,实际上她也是一个感情丰富也很善良的人。从她知道溟绚不是一个坏人这件事情就大致可以看出紫薇的为人。她当然知道她的父亲把她从娃娃时就交给了黄家完全是一种政治婚姻的交易,但为了大家庭,她都能承受。
就说这一次在曼彻斯特遇到了徐勖,是对紫薇的一种莫大诱惑,紫薇就喜欢一个生性幽默的人。告别徐勖的那一天晚上,紫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漪纹并没有去劝她,她自己又何尝不理解这种失之交臂的绝望。可是,人生就是要学会适应各种失望甚至绝望的。在这一点上,她比紫薇要看透的早,早在她的父亲被北京的家庭缠住而不能给她和母亲关爱的时候,她就有了深刻的体验。她和紫薇在一起的好处是,两个人能彼此理解,并彼此尊重。为此,就连溟绚也不得不说,她们是天生的一对,虽然表现的形式不一样。
所以,世恩刚回上海的那段时间,正是漪纹忙着救哥哥们的时候。她和紫薇都很忙,紫薇忙着在家里召开PARTY,联络商界、金融界各种人物,而漪纹则天天往交易所跑,晚上很累了,却还要与紫薇一起应酬。那幢外交大臣为女儿建造的小洋楼便成了一个交际场所。加上紫薇与溟绚离婚后就居住在这里,她的朋友又多是当下上海滩的时髦人物,漪纹就是再想清净,也要保持住家里这种人为的热闹气氛。
世恩最初并不知道漪纹在做金融债券,他看到漪纹的时候,多是漪纹自己在花园里静坐的时候,所以,他一直以为漪纹是上海滩难得保持淑女风范的大家闺秀。他在有空的时候就来找漪纹,他看出来,漪纹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漪纹是这样,她越是生疏的人,她就越客气。世恩见过她对一个对她非常缠磨的上海小K的态度。那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要来漪纹这里参加舞会,他请漪纹跳完舞手还不放下来,而是一幅自家人样的牵着漪纹的手,把漪纹带向座位。漪纹却是一幅处乱不惊的姿态,她客气地对小K做了请的姿势,挑不出任何礼节上的毛病,但却让人明显得感到了冷淡。倒是对世恩,漪纹从一开始就没有客气过,她对世恩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位老大哥一样,随意的一笑,任世恩自己照顾自己,也照顾他人。
世恩最喜欢的还是有时会偶尔在花园门口碰见漪纹的情景,那样的情景,让人会留在记忆中,久久不能忘怀。每逢回想的时候,就会从记忆中发散出一种丁香一样隽永的味道。
世恩从公和洋行下班出来走上没几分钟,就会来到法国租界,而漪纹的洋房就在租界里面一条种满了法国梧桐的小路上。如果碰上一辆黑色的劳斯汀小轿车正停在镂花铁门正中间,那就是漪纹小姐刚刚从外面回来。那位司机兼佣人的白俄老人身着雪白的制服,手戴雪白手套,及时地走下车打开车门。这时,世恩就会看到像电影慢镜头里一样的场面,身穿一袭闪着银光晚礼服的漪纹会缓缓从车里走出来。此时的漪纹,发髻高高挽在头顶,从从容容,款款而行,好似女王。有时,漪纹公主也会穿一身白色开司米外衣,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柔顺地伏在身后,又好似一位雅典女神。碰上漪纹去外面办她的金融业务时,她就会穿一身男式的米色灯心绒西装,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对角盘在头上,英姿勃勃,一派帅气。碰到这种时候,世恩倒宁愿站在马路的一端,让漪纹在他前面慢慢行走,好让他有时间静静地欣赏一下他心中的女神形象。奇怪的是,常常是走到铁门门口的时候,漪纹总是准确地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完全是有准备地对着世恩,让世恩疑惑她的眼睛后面还有眼睛。
后来,漪纹听了世恩的疑惑便很少见的开怀笑起来,她边笑边羞涩地用手背掩了一下嘴,说:“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只是我在车上早就看见你罢了”。
世恩听了,也觉得自己好笑,好笑的是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把漪纹的一切都神奇化了。
不过,世恩还是很佩服,无论漪纹家里的PARTY排场多么盛大,她的外面活动多么频繁,但在漪纹身上,却丝毫没有十里洋场的铜臭气,虽然她天天呼吸着这些气息。这使世恩更觉漪纹的神秘--一个解不开的迷,这就是那个永具魅力的“漪纹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