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会不时的出现在空无一人,独自踏行着的那未知世界的黑夜里。很多时候,梦境里的一切,我们在梦醒时分就忘掉了,只有当我们再一次安然入睡,又一次踏上那不可明之的孤旅时,因那所感所受,好似有一层过往牵连在缠绕着,才又恍恍惚惚,以为认得前路。
我们悲伤的时候,我们喜悦的时候,是不会在意我们的梦境的。只有当我们闲暇着,无所事事的空寂起来,因为某一份突然的初相见。一时惊诧,才又在记忆里反复的搜寻、比对。然后对号入座,惊叹道:原来,这场景,这人,我好似全认得。
梦,如果做得太久,太辉煌,记忆得太清晰,会以为那就是真的生活。
同样,真实的经历,痛苦的梦靥,如果只能是常在睡梦里回头。便也会总以为,生活着的一切,其实,无非一场幻梦。
京都漫卷的黄沙,并没有持续得太久。便在那一日的入夜时分,迟来的春雨便淅淅沥沥洒落下来。
如此恶劣的风暴沙尘,对于久居京都的民众来说,自然也曾有过。那都是历史上的久远记忆了。帝国建都,迄今已逾百年,在这百年过往里,自然有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他们不但曾操纵着帝国的机器,以睥睨的雄姿,驱动历史的车轮,倾轧周边,使得帝国的疆域、财富,一点点向着无限伸展。同样,他们中也有大部分人的智力,更倾心于居住环境的改善。
不只是条条整齐肃穆的防风林带被培植起来,历年来,才入深秋,京都周边百里方圆,所有田野上的农作物秸秆,都会在衙门小吏的督促下,被整齐的填塞进田地里,那些长宽尺于的四方格子里,用来稳固那些被冬日的艳阳和黑夜的冰霜,反复炙烤和冰冻得疏松的沙土,防止疾风的侵扰。
只是,就近数年来,秸秆渐渐用于战马入冬后的食料。尤以战争开始后,四野的游民,也渐趋多了起来。入了冬,那些原本在禁令下无人问津的护林乔木,也被一颗颗伐倒在地,成了取暖的木柴。
有时候,不幸的事件真的发生,再回头去探究本源的问题,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措。
而且,到底说来。这世上,又有多少事,是值得去深究的呢?
何以冻馁会来?
何以家国离散?
何以,生而不安?
小民,从来都只需守好小民的本分就是。
先是户部的两位郎官,出城巡游了一番,尔后,内阁发往各州县的谕令,快马加鞭,也紧随着递送到了各州县衙门,而至于是否有什么成效。估摸着,那是下一个春季的事情了。潮湿的东风已至。大自然神奇的手笔,远非时人可以揣度。更温柔的滋润,更和暖的抚育。
万物复苏,究竟是绿了新芽。
连日来,春风习习,梳枝挂着斜雨,没日没夜,那种黏稠稠的春意,更浓了些。
反而是这时节,户部的赈济下来。各类挂着“赈”字三角杏黄旗的物料,堆积在已是焦土的废墟上。京都里,得以重安家园的黎民,从根底里透出的活力与生气,一改往日的笙歌浮华。在这平实中,得来的这份笃定沉稳,到真真显现出一个大国安和的底蕴来。
千寻塔近处,一幢小小庭院里,楼高不过三层。半新不旧的坐落在这庞然大物的身侧,自然毫不起眼。
近处的民居,也都是寻常百姓,自然不多关注那一圈层里,常年紧闭的院门,何日何夜,吱嘎的响动着,有多出几个陌生的人影。
虚掩院门始才推开,便立时紧闭了。
街角里,各处要口上,几个形形色色的散人,半睁着迷糊不醒的睡眼,春困上来,便在那炉火摊前,酒旗风幡下面,闲散的打起盹来。任由阴郁的黑猫,撞翻酒碗,跐溜着,一跃挂到檐下的横梁上去。
十,此时此刻,就站在这无名小院的阁楼顶层里,跨过山河壮丽的锦绣推门,再数步之遥,便是不高不矮,略略有些退了朱漆的栏杆。
只是,面前的两个灰衣小厮,拱着手,腰身几乎平平的垂到他脖颈处,一左一右,那无言劝谏的恭敬里,分明是堵死了前路。
他不耐烦的摆摆手,停下步子。就那么不远不近的站着,再也没有半分想要走到外间檐廊上的意思了。
小厮们目的达到,倒也不多言语,依然侧了身,屏气肃立。继续做那精干的活物摆设。
春意虽满人间,但这千寻塔近处的地域,本无什么风景可看。或许是过往的千秋,总有些隐隐作祟的意思,这淫雨里的灰色天穹,倒扣着高高的阴暗塔影,多生出几分阴恻恻的毛骨悚然来。
似乎也不对,只是紧紧的肌肉,有一身好不自在的鸡皮疙瘩罢了。
故而,空阔的长街,并无多少行人。更何况细雨霏霏里,本就该省些庸碌的气力,多几分红泥小火炉的自在与安闲。
从三楼往下看时,是进内城的一条支线。因为宽闲,来往也有好几拨的人,但只要靠近这庭院两个小巷的范围,总有不三不四的闲人,抱了手,歪歪扭扭的横着走,一脸的不怀好意,必定将那老实百姓唬了回去。
草民中的力夫,即便是这料峭的春日,依旧还是穿着一种蓬松的宽裤,那裤筒,简直就是两张粗厚的麻布,简单的裹成一圈,直直的裁剪出来的布柱子。上头在腰间扎了一根麻绳,下面塞进牛皮的长靴里,中间的部分,既僵硬又膨胀,活活像两个纸糊的冬瓜灯笼。皮实耐磨倒是有了,可是防寒保暖,估计是没什么指望。
那一个中年力夫,孔武有力,头顶扎了一圈布绳,半敞着夹袄,推着一架独轮车,就是踩了这样两个灰色死气的“灯笼”,远远的往近处来。没什么意外,连人带车,被堵在了巷口,几番辩驳,竟是没人搭理,再要深究,看着一众路人避之不及的神色,也只好骂骂咧咧,手腿使劲,重新折回到官道上去了。
实在是没什么意趣的。
十,蓬头垢发,一身白素的单衣,松松垮垮的罩着,身侧的衣结,也不曾老实的系好。一件紫色的丝袍,一边单挂在肩头,一边滑到背脊上,也浑不在意。
少年人的眼里,只是透着灰色的光,冷冷的,看那街面上的斜雨,急一阵,缓一阵,窸窸窣窣,飘洒在楼台檐瓦间。
如果没人来扰,不知道,会不会这样久远的站下去。
外间的走廊里,传来一阵稳稳的脚步,房门被轻轻的推开,随之,又被温柔的合上。
那人,紧着脚步,慢慢的走到十的身后,眼见着那不整的衣衫,似乎也没打算伸手。
十,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的撇过去,自己抖了抖肩,将那就要滑下肩头的丝袍,又扯了回来。两襟一合,抱手横在胸前。
“两个问题:一、我睡了有多久?二、这是哪里?”
“五天。京南。”回答,似乎比提问更干脆。
十,冷冷的看着他。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对你?没有。”
十不由得微微一愣,拧着眉,绕开门廊,在室内踱起步来。
“好。这五天之内,府上没人过来?”
“有,都在内城,扣着。”
“哦……你做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