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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随谈(1 / 2)

稻草人 叶圣陶 更新时间 2022-05-31

 一

在中学校毕业是辛亥那一年。并不曾作升学的想头;理由很简单,因为家里没有供我升学的钱。那时的中学毕业生当然也有“出路问题”;不过像现在的社会评论家杂志编辑者那时还不多,所以没有现在这样闹闹嚷嚷的。偶然的机缘,我就当了初等小学的教员,与二年级的小学生作伴。钻营请托的况味没有尝过;照通常说,这是幸运。在以后的朋友中间有这么一位,因在学校毕了业将与所谓社会面对面,路途太多,何去何从,引起了甚深的怅惘;有一回偶游园林,看见澄清如镜的池塘,忽然心酸起来,强烈地萌生着就此跳下去完事的欲望。这样伤感的青年心情我却没有,小学教员是值得当的,我何妨当当;从实际说,这又是幸运。

小学教员一连当了十年,换过两次学校,在后面的两所学校里,都当高等班的级任;但也兼过半年幼稚班的课——幼稚班者,还够不上初等一年级,而又不像幼稚园儿童那样地被训练着,是学校里一个马马虎虎的班次。职业的兴趣是越到后来越好;这因为后来的几年中听到一些外来的教育理论和方法,自家也零零星星悟到一点儿,就拿来施行,而同事又是几位熟朋友的缘故。当时对于一般不知振作的同业颇有点儿看不起,以为他们德性上有着污点,倘若大家能去掉污点,教育界一定会大放光彩的。

民国十年暑假后开始教中学生。那被邀请的理由有点儿滑稽。我曾写些短篇小说刊载在杂志上。人家以为能写小说就是善于作文,善于作文当然也能教国文,于是,我仿佛是颇为适宜的国文教师了。这情形到现在仍然不变,写过一些小说之类的往往被聘为国文教师,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还不曾有人切实注意过。至于我舍小学而就中学的缘故,那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年,曾在五所中学三所大学当教员,教的都是国文;这一半是兼职,正当是书局编辑,连续七年有余了。大学教员我是不敢当的;我知道自己怎样没有学问,我知道大学教员应该怎样教他的科目,两相并比,我的不敢是真情。人家却说了:“现在的大学,名而已!你何必拘拘?”我想这固然不错;但从“尽其在我”的意义着想,不能因大学不像大学,我就不妨去当不像大学教员的大学教员。所惜守志不严,牵于友情,竟尔破戒。今年在某大学教“历代文选,”劳动节的下一天,接到用红铅笔署名L的警告信,大约说我教那些古旧文篇,徒然助长反动势力,于学者全无益处,请即自动辞职,免讨没趣云云。我看了颇愤愤:若说我没有学问,我承认;说我助长反动势力,我恨反动势力恐怕比这位L先生更真切些呢;倘若认为教古旧的文篇便是助长反动势力的实证,不必问对于文篇的态度如何,那么他该叫学校当局变更课程,不该怪到我。后来知道这是学校波澜的一个弧痕,同系的教员都接到L先生的警告信,措辞比给我的信更严重,我才像看到丑角的丑脸那样笑了。从此辞去不教;愿以后谨守所志,“直到永远。”

自知就所有的一些常识以及好嬉肯动的少年心情,当个小学或初中的教员大概还适宜。这自然是不往根柢里想去的说法;如往根柢里想去,教育对于社会的真实意义(不是世俗认为的那些意义)是什么,与教育相关的基本科学内容是怎样,从事教育技术上的训练该有哪些项目,关于这些,我就与大多数教员一样,知道得太微少了。

作小说的兴趣可以说因中学校时代读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引起的。那种诗味的描写,谐趣的风格,似乎不曾在读过的一些中国文学里接触过;因此我想,作文要如此才佳妙呢。开头作小说记得是民国三年;投寄给小说周刊《礼拜六》,登出来了,就继续作了好多篇。到后来,“礼拜六派”是文学界中一个卑污的名称,无异“海派”“黑幕派”等等。我当时的小说多写平凡的人生故事,同后来相仿佛,浅薄诚然有之,如何恶劣却不见得,虽然用的工具是文言,也不免贪懒用一些成语古典。作了一年多便停笔了,直到民国九年才又动手。是颉刚君提示的,他说在北京的朋友将办一种杂志,写一篇小说付去吧。从此每年写成几篇,一直不曾间断,只今年例外,眼前是十月将尽了,还不曾写过一篇呢。

预先布局,成后修饰,这一类ABC里所诏示的项目,总算尽可能的力实做的。可是不行;写小说的基本要项在乎有一双透彻观世的眼睛,而我的眼睛够不上;所以人家问我哪一篇最惬心时,我简直不能回答。为要写小说而训练自己的眼睛固可不必;但眼睛的训练实在是生活的补剂,因此我愿意对这方面致力。如果致力而有进益,由进益而能写出些比较可观的文篇,自是我的欢喜。

为什么近来渐渐少写,到今年连一篇也没有写呢?有一个浅近的比喻,想来倒很确切的。一个人新买一具照相器,不离手的对光,扳机,卷干片,一会儿一打干片完了,便装进一打,重又对光,扳机,卷干片。那时候什么对象都是很好的摄影题材;小妹妹靠在窗沿憨笑,这有天真之趣,照它一张;老母亲捧着水烟袋抽吸,这有古朴之致,照它一张;出外游览,遇到高树、流水、农夫、牧童,颇浓的感兴立刻涌起,当然不肯放过,也就逐一照它一张。洗出来时果能成一张像样的照相与否似乎不关紧要,最热心的是“搭”的一扳;面前是一个对象,对着它“搭”的扳了,这就很满足了。但是,到后来却有相度了一番终于收起镜箱来的时候。爱惜干什么?也可以说是,然而不是。只因希求于照相的条件比以前多了,意味要深长,构图要适宜,明暗要美妙,还有其他等等,相度下来如果不能应合这些条件,宁起收起镜箱了事;这时候,徒然一扳是被视为无意义的了。我从前多写只是热心于一扳,现在却到了动辄收起镜箱的境界,是自然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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