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无灯的灯舫上,披着戏衫的戏中人儿,却没有唱。只是无情无绪的垂手拨弦。</p>
说是无情绪,却已风流情、水含绪。那把琴儿仿佛都已经醉了,着那美人手儿轻轻一拂,便自动的吐露出千年的幽怨心曲:式微式微胡不归。</p>
天晚了,天晚了。我在这里,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p>
云剑正是踏着这曲儿而来,看到那人,却又头痛般举手撑住了额角、牙痛般呻吟叹息:“蝶儿!蝶儿!”</p>
琴音停了。</p>
手如蝶翼,停在弦上,抚下了琴弦的颤抖,蝶翼自己却颤起来。</p>
那两个素衣小童子,忙忙的从船舱中奔出,点起船头的素烛笼,动作既轻巧、又可爱,远望去真似一双懂事极了的小狐狸、小猫狗,那一类的小动物。又或者是绒花瓣扎成的花球、被风吹动的罢!吹到哪儿,哪儿的烛笼便亮了。船头清蒙蒙的亮了,他们可爱极了的向云剑遥遥行个礼、似乎还吐了吐舌头,就躲进船舱中了。</p>
青衫人儿半倚船舷,并未回头。</p>
云剑拍马向前,叹息着再唤一声:“蝶儿!你怎么来了?”</p>
这一声里的无奈、与呵护,若叫某些姑娘家们听了,准酥软在地、将一身都付予云剑,从此生死予他。</p>
青衫蝶儿却不搭理他,将琴在船板上只是一搁,竟起身避往船舱里去。那一起、一避,纵流云回雪,其秀媚无以过之,步法身态竟不是人间所有。</p>
云剑长叹一声,点足而起。</p>
青衫蝶儿若是等一等,云剑就能拉住蝶翼了。</p>
蝶没有等。</p>
你几曾见过翩然蝶儿会等人?</p>
云剑足落于船舱上时,青影已经闪入船舱中,却有一段水袖,盈盈拖在门外。</p>
水袖白如一段月光。</p>
不管戏子唱的是什么,不管戏服是红是黄、是绣凤还是刺蟒,拖下来的水袖,永远是白的,如一切都涤净后的流光。</p>
有些戏子的水袖,远看着白,近看,其实已经很旧很脏了。越是白的东西,越是不耐磨折,尤其在那朝秦暮楚的戏台上。</p>
这个人的水袖,却永远都是洁白的,点尘不染。</p>
枣骝马儿自己慢慢在岸上转悠、活动活动腿脚、找草儿吃。船舱中幽幽的一声嗔:“你怎么来了?我怎么来了?”</p>
云剑眼中无奈之色更浓,弯腰拣起那把琴,道:“如此,我替你把弦,你替我笑一声如何?”</p>
不待回答,便拉起琴弓。</p>
弦如急雨,一阵杀伐,骤停。</p>
停了有一段柳丝那么细的窒息。</p>
舱中掷起清音,确实是笑,直朝月穹掷上去,浮华倾尽,一束清心,却原来是哭。</p>
那如笑的哭、成哭的笑,最断人肠。</p>
伴这断肠声,起一句凄厉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庙》,且是老生。念白毕,云剑承弦,青衫唱者便起唱道:“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这样峻、这样怒、这样清朗朗的凛厉。</p>
舱尾一个童子往云剑来路上望,微微一怔,回头想向主人说什么,另一个童子摇头阻止了。两个童子都重新安静了,垂袖侍坐,如同根本不会出气的纸剪假人儿,听他们主人一路急板下来,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戏文,竟似祭自己家国,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辈在,江山哪会就此终?”声遏行云。云剑手中弦音,竟随之一恸而绝,只余潺潺流水声。青衫人缓过一口气,便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已是最后一段,连排四句,每一句前头都有三字叠应,清铮铮铺下去,好似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到最后,“我泪洒胸膛”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力竭倾倒。云剑双臂扶住,抬眸,望向来路。</p>
两个童子膝行向前禀道:“老板起唱时,客人就来了。”</p>
客人是林代。</p>
邱慧天、还有英姑,一起护送着她来。(未完待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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