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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薪火相传(1 / 2)

 ——柴薪燃尽明烛争死,换得星火百川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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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从官驿赶回目睹惨状的景年在井下地道里找到了周荷等人。在那里,他从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手中获赠了一把名为“长冰破月”的宝剑,又在女孩的掩护之下,和其他兄弟们一起逃出生天。只是好不容易仓皇逃到新的据点,疲劳乏力的景年险些虚脱,好在,有周荷与诸位兄弟帮助,他与幸存的刺客们均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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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周荷与丐帮子弟一起将门口的痕迹遮盖干净,又照看过少隹与夫君,半个时辰便已过去。

她才一抬头,就看到景年竟高高地坐在主屋房顶,望着外面,一条马尾在晚风里吹拂飘荡。

“看什么呢?”

景年正敞腿坐在屋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望着远方的夜市发呆,一听旁边有人上来,便回头,给周荷让出一块地方来。

“看看风景……也不知城里与小时候眼见的变样了没有。”

“方才你脱力,才喝了点水,怎么又出来了。”

碍于男女有别,周荷只是嗔怪一句,坐在不远处,忧心地望着他。

“荷姐,我真没事。我的力气从小就足些,一路跑来也用了巧劲,没那么容易虚脱。”景年笑了笑,“只是看丐帮同道还记得我,便知道此行得救,因此放下心来,力气就瘪了。”

“那就好,夫君刚刚还在担心。”周荷笑得疲惫,“要是在洛阳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尧臣作为担保……”

“嗯,我晓得分寸。”少年答道,“陈先生没有经过这些生生死死,害怕也在所难免,这次只要躲得过去,我便好好地向他请罪。”

“不必顾虑太多,他那里有我呢。”周荷拍了拍他放在腿上的胳膊,又看向那双碧蓝的、难以看出情绪的眼睛,叮嘱道,“这件事,你也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他们都会没事的。”

景年不说话了,任凭晚风在二人之间轻轻吹拂。

周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是自己那句话惹起这阵沉默,便也跟着没再言语。

“荷姐……”少年郎听了一会风,开口道,“这话,哄得过你自己吗?”

夜市热闹,周荷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灯笼。

“早在八年之前,禁卫军便不会再信跟着刺客的幼童了。”他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这得赖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那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次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察觉有人跟踪,若是我能提前找到接应的地方……若是……”她长叹一声,“若是我能像添翼大哥那样有本事,怎么会拖累兄弟会至此……”

景年反过来安慰道:“人无完人,禁卫军苦苦相逼,换谁都是在劫难逃。”

“多谢小兄弟安慰……我自知性子有些优柔寡断,平时不觉得,哪知现下竟牵连大家落得如此境地。”周荷心中难以平静,她依然在想玉娥,想留下来的老高、刘姐,“可我也知道,死死伤伤,都是常事,他们并非苟且偷生之辈,我也不愿将他们当成引颈受戮之流。今夜一别,我等生还;终有一日,兄弟姐妹们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别想了,”景年柔声道,“刺客者,生来轻如鸿毛,死亦薄于蜉蝣。我们总得看得开些。”

周荷看向他,眼角尚有泪:“莫要强着宽慰我了,若你能看开放下,若你真能不想,又怎会在这里干坐着?”

“很久之前,有位先生教过我。他说世间万物,去留在心。从那之后,我便暗暗学习,往后遇到什么事,都会思索一番其中意义,”他坐直了身子,将目光投向东面,“是以现在,我会去想,去记住,也会带着他们的份一同往前走,但不会再沉湎其中,徒增伤悲。”

即便这道理还远需时日磨炼,才能真正放下。

“你……你很像导师。”周荷盯着他,冷不丁地开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记住几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还记得住所有死去之人的名字,就像死死咬着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没有放下过。”

“伯父养育我十年,我自然会像他。”

“可你又与他不完全一样,”她摇头,“每次提起旧事,他便会默不作声,或是面色不好……我们知道他背负的苦难实在难捱,怕他伤神,因此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往事。他放不下的东西,不肯忘的仇恨,太多了……”

“荷姐也见过伯父真容?”

“分管者都是见过的……他救我时,我十二岁。”

景年没有继续追问。

周荷被伯父在哪里救得,原先又沦落在哪,这不重要。

“小兄弟要还有旁的心绪,一同说出来罢。”

少年抬手摸了把脸皮,便知道心思又贴在了面上。

“我在寻思,若是伯父,他会为明日作何打算。”

“原来是在操心这个……”周荷面有愧色,“向来知道小兄弟天资聪颖,还比我这姐姐沉稳,真是我失职。”

“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论及江湖行走,我不及荷姐与师兄。”景年看向远方地灯火,出神道,“要是伯父在这儿就好了……”

“这么两天了,就这话才像你这个年纪会说的。你才十六岁,这么劳神老得快。”

“老?我却没想过老了之后的日子,也没盘算过能活多老。”他将被风覆在面上的刘海拨开,“世事无常,兄弟们老是说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我六七岁时不明白,以为他们是过不上好日子,还想着待我长大了,便给他们置办大宅子,买好多好多肉,好多好多酒……”

他自嘲地笑起来:“八岁之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没有好下场的意思,是遗骨散失于江河,囚禁折辱于暗室,是亲朋好友皆沦亡,我身命舛难做鬼。”

“八岁……才那么小!”

“我那时浑然不觉,还时常因为听懂旁人闲语而沾沾自喜,模仿两句,便以为自己已掌世间百态,甚至天星降世,文曲下凡。”他被自己小时候的心思逗乐了,“可这些自鸣得意,我从来不与其他人说,这便是小聪明之处。”

“七八岁正是讨人嫌的时候,可你乖乖巧巧,又天生正气,就是得意一点,大家也爱不释手。”周荷被他的话逗地舒缓了心情,抬手拭去眼泪。

“但我得意,是认定自己能做到夸口之事。没想到越长大,越感无力。”景年眉宇间隐约挂上忧虑,“八年前,我从旁人口中学来天下二字,却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替天行道易如反掌。如今初出茅庐便接连受阻,我难掌变化,师兄又遭毒手,家中还有大哥死死盯着,我敢向朝堂出手,他便敢发兵洗城——他说能将兄弟会剿灭干净,我信他做得到。”

“如这次一般,只要兄弟姐妹齐心相抗,禁卫军便会知难而退,我们亦有喘息之机。”

“荷姐,他们知道我们的软肋,正如你知道他们会拿死去的兄弟做什么一般。”景年双腿一曲一放,两手抱着搁在膝上,“以前师兄老嘱咐我不要留情,不要倚仗,刺客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往。但说是这样说,真是出了事,谁又能像说的那般无情?自打鸳鸯姑娘死了,大伙对会中女子加倍照拂,这便是最好的例证……禁卫军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对我等做出阴毒之事。”

“鸳鸯妹妹……她是真可惜。”周荷低头,“她刚来时,我还见过她呢……长得讨喜,人还懂事贴心,给添翼大哥出了一箩筐的主意,就差没以娘亲相称了。她真是个好姑娘……”

“不论是枉死的鸳鸯,还是你我、师兄、秋月姨、伯父,还是玉娥和她爹爹……大家都想替天行道。”景年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冰破月剑上,摩挲着剑鞘上面的划痕,“我们本是行侠仗义,却阻止不了有人想一手遮天。他们生生将兄弟会打成了逆天而行,有了讨伐的由头,我们便得丢盔弃甲,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奔逃……”

“是啊,数不清多少次了。即便年轻如我,也快要习惯了。”周荷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实现刺客大业之日,就是天下安定,矛盾消弭之时。”少年答道,“有伯父带着兄弟会……”

周荷忽然停顿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可是,导师已经老了。”

景年侧目。

“你忘了?他年纪已比你的父亲还要大。”她解释道,“他老了,腿还跛,虽然身体看着还强壮,但许多年前便已有解除导师一务的心思,显然是知道自己底细,有意休息了。”

“但他依然管着兄弟会,秋月姨也在帮手。”景年想替伯父辩解,他忘不掉他当年是何等英武,能以一人之力纵横大局,力挽狂澜。

“没有接班人,他哪里敢真的放手!”周荷继续道,“实不相瞒,再过两年人一老,年轻时的折腾就要变成病,他的身子骨到那时也就快要弱了……往后,当真是你们要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

“我们?”景年疑惑,“荷姐还年轻得很,怎么把自己割出去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呀,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周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从小便是个畏缩的,如今拼尽全力能管理洛阳城的兄弟会,已尽我此生最大的心力。能成为导师的人,必得才智双全、有勇有谋,我盼着其他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脱颖而出,有朝一日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

“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长成那样的人。”

“你怕是心里早有了数,却不肯抖露心事。”

景年讨饶般笑起来:“唉,好姐姐,你可别逗我了,这次是真没底。”

又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兄弟会逃不过那女人的眼睛。城中禁卫军数量众多,统领也不知是谁人。洛阳既为陪都,统领应也是张邦昌那厮的亲信,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唉!”

“别着急,我居洛阳多年,只要眼下安定了,便总能想出办法来。”周荷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景年起身,“你看皇城四周,灯火通明。有灯的地方就有影,有影的地方,就有我们刺客。”

“这倒是,”景年想了一想,点头答道,“黑暗的样子,我们比禁卫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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