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直到次日凌晨两点，班车才抵达吉和市长途汽车站。
吉和市是设立不久的地级市，下辖七县一区，经济较为落后，八九年的主要经济指标在全省名列倒数第二。
吕水县没有单独的县城。设市前，县城就是现在的市区。设市以后，新设立吉城区管辖市区和郊区，吕水县管辖周边乡镇农村。市、区政府另行选址新建办公楼，吕水县府机关仍在老县府办公。
佳禾站在车站门口，望着这座被暮色笼罩着的陌生城市，有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他叫了辆三轮车，去县府附近的招待所。
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街道两旁低矮且破旧的建筑物，佳禾感到仍身处大湖县城，好像不曾离开。吉和市的建筑风貌、街道的宽度甚至路边的树木，都与大湖县城十分相似。
在一家廉价的招待所内睡了个半醒，佳禾在路边小店填饱了肚子，随后买了包茶花烟，便到吕水县劳动人事局办理相关手续。
吕水县府的建筑大多老旧，一幢半新旧的四层楼便是整个县府最高的建筑了，劳动人事局就在这幢建筑的二楼办公。
人事科一位姓唐的副科长接待了佳禾。办理完报到手续后，佳禾拿了工资定级表，谢过唐科长，准备下楼去乡镇企业局。在楼梯的拐角处，佳禾遇到了室友徐元祥。
元祥见到佳禾深感意外，两人都甚为感叹，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吉和重逢。元祥也被分配到乡镇企业局，佳禾便让元祥去劳动局办理报到手续，他在楼下等候。
乡镇企业局在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中办公。这幢小楼虽然朝南，但周围都是些高耸的树，楼内便显得有些阴暗，白天都开着灯。那破旧的楼面，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手拉的电灯开关和油漆磨损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门窗，让佳禾深感意外，心想县府中居然还有如此寒碜的办公场所。
没过多久，局人事科的郑科长就为两人办理完再分配的手续。佳禾被分配到地处吕水县梅山区的县精工机械厂，八月十五日到厂报到。元祥被分配到位于市区的县消防工程设备公司，八月十四日报到。
局长赵志松在办公室接见两人，勉励了几句。随后两人就来到县府旁的小饭店，用过中餐后，便相互道别。
八月十五日上午，佳禾坐了班车来到梅山区公所。
梅山区距离吉和市区七公里，下辖梅山镇、高里镇、安源乡、云仁乡和马塘乡五个乡镇。精工机械厂是梅山区唯一一家区办乡镇企业。厂里的老会计体弱多病，准备回家静养，区工办主任胡志才便到局里把佳禾要来，让他接老会计的班。
区工办的成员与佳禾见了面。主任胡志才，三十五六岁，脸型瘦削，说话的语速很慢。工办会计谢小真，三十一二岁，苹果脸，齐耳的短发，颇具风韵。出纳小陶，三十出头，一个看上去挺本分的人。
佳禾敬了香烟，胡志才的食指被烟熏得很黄，看来烟瘾很重，小陶摆了摆手，表示不会，谢小真则为佳禾沏了茶水。三人心中都有些诧异，心想一个本科生怎会分配到千里之外的吕水工作。
胡志才简单介绍了工厂的情况，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随后让小陶去区公所食堂张罗几个菜，为佳禾接风。饭后，胡志才与佳禾一同去工厂。
精工机械厂位于梅山镇梅园村，距离区公所两公里。工厂前面，一条国道线横贯而过，过了国道线，便是连绵不断的低矮丘陵。工厂后面的不远处，是几处建筑较为分散的村庄。工厂周围则是农田和柑桔地。
工厂的占地面积不算小，胡志才说有近二十五亩。厂区内建有三栋厂房，只有一栋在用，其余两栋闲置着。办公室、食堂和职工宿舍都是些陈旧的平房，前后分成两排紧挨着。工厂的东端建有水塔，铺设了管道满足日常用水。
厂区内找不出一块面积较大的空地，显得有些拥挤，绿地和树木更为少见。
胡志才在老厂长办公室寒暄了几句，便返回区公所。老厂长从抽屉中取出宿舍钥匙，带佳禾去工厂宿舍。
说是工厂的宿舍，其实与附近的农村平房无异：人字形两面坡的青瓦屋顶，简单地用水泥沙浆粉刷的外墙，用石灰粉白的内墙，灰暗的水泥地面。
室内的陈设也很简陋：一副狭窄的木板床，其中的一条床腿断了一截，用几块红砖撑垫着，床架上钉着松木条做成的蚊帐架。床前一张半新旧的暗红色三斗桌，一把同样颜色的靠背木椅。一条用来晾衣服的铁丝连着蚊帐架和房门上方的气窗，墙角则泛着浅黄色的斑驳，整个房内显得空荡荡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霉味。
佳禾谢过老厂长，便将自己所有的家当一只人造革皮箱和一只帆布包放在床尾的纸箱上，又从中取出两块刚买的新毛巾，晾在铁丝上。
整理完床铺，佳禾来到了财务办公室。办公室里很简陋，两张浅黄色的办公桌，一组木沙发，一张铁皮档案柜，一只保险柜，外加一部电话。
老会计没在办公室，听老厂长讲老会计明天来厂里办理交接手续。出纳叶永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相斯文略显腼腆，前两年高中毕业后便进了厂里当出纳。
叶永中正在看有关财务方面的书籍，见佳禾进来便要为他倒茶。佳禾忙阻止了他，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佳禾便打了电话给冰洁，告诉她已经平安到厂，让她不要牵挂，详细情况信里细说。随后，佳禾向叶永中领了本笔记本，来到老厂长的办公室。
老厂长姓魏名焯珩，以前是吉和市大华机械总厂的技术副厂长，前两年退休后被返聘到工厂当厂长，是一位生产管理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工程师。大华机械总厂是一家有四十年历史的国营大厂，是吉和市机械行业的龙头企业。
老厂长向佳禾介绍了相关的情况。吉和市的经济虽较为落后，但其机械产业在全省还小有名气，全市大大小小的机械企业有几十家，涉及到铸造、模具制造、金加工，产品涵盖矿山机械、建材机械、农用机械等。
佳禾边听边记，又递了支烟给老厂长。老厂长深吸了一口烟，然后介绍起厂里的情况。精工机械厂创建于一九八六年，主要生产小型农用水泵，用于农田灌溉、果园浇灌和低层建筑的水塔供水。厂里现有职工25人，其中生产工人18人。从精工机械厂投产至今每年都陷入亏损，目前也只能维持职工工资的发放，处于半停产状态，如此下去怕撑不了多长时间。
听老厂长讲完厂里的情况，佳禾对厂里的困境并不感到意外，厂容厂貌和职工的精神状态便可窥出端倪。
老厂长拿起水瓶为佳禾续水，佳禾赶紧起身称谢。老厂长放下水瓶，然后又点了一支烟对佳禾说道：“小毛，作为一个大学生，我们这家小厂不一定能成为你施展才华的舞台，你在这里锻炼一段时间也好，见习一年也罢，总之和厂里是有缘分。希望你能够利用所学的知识，为改变厂里的落后面貌出谋划策。”
佳禾听老厂长如此说，便诚恳地说道：“老厂长，不瞒您说，从千里之外的水州市分配到吉和市，一个人孤身在外，目前还处于心理调整期，我相信这个调整期很快就会结束。厂里的条件是艰苦了一点，但我不想在此虚度年华得过且过，会认真工作，踏实做事，为工厂的发展尽绵薄之力。”
老厂长听后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大学生还是挺实在的，为人也很诚恳，不由得对佳禾增添了几分好感，便与他一起去车间了解生产情况。
每栋厂房都有80米长，20米宽，按照现有的生产规模，一栋厂房就容纳了工厂所有的生产和库存场地。看来工厂的规划者是准备大干一场的，只是事与愿违，未料到工厂现在的处境是如此的艰难。
厂里的生产设备大多是些通用机床，车床四台，铣床两台，钻床四台，其它的辅助设备齐全，保养也不错。车间内的成品和半成品堆放有序，管理也井井有条。
在老厂长的介绍下，佳禾与车间主任王成刚、车间核算员吕芳见了面。王成刚三十出头，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络腮胡，看上去挺豪爽。吕芳是与叶永中同年进厂的高中毕业生，齐耳短发，皮肤白皙，长相清秀。
厂里的职工都称呼佳禾为“大学生”，同时大多心存疑问：这个态度谦和、相貌俊朗的大学生，怎么会被分配到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厂？
晚饭后，佳禾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感慨良多。往事真实而历历在目，而现实却变得有些虚幻和不愿触及。
佳禾显然有些不想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现实就摆在眼前，不愿面对但也要承受。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在老厂长办公室说的话，不虚度、不沉沦、不得过且过。既然现实暂时无法改变，那就适应它吧，并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变它。
到吉和已经四天了，今天总算安顿下来了。这几天，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佳禾便感到分外孤独，倍加思念冰洁。他下床点了蚊香，便开始给亲友和同学们写信。
接下来的几天，佳禾与老会计办理了交接手续，然后对工厂的库存进行了盘存。佳禾根据盘存数据、财务数据和从相关人员了解的情况，写了一篇《从数据看经营情况》的经营分析报告。
报告首先指出了工厂目前存在的困难：一是开工不足，设备利用率不到40%。二是产品严重积压。按照财务数据，前几年平均每年的水泵销量是800台，而目前库存的成品、半成品、在产品已接近1600台。这意味着销售现有的库存需要近两年的时间。三是资金周转率、流动比率、速动比率等财务指标远低于正常的水平。
接着报告分析了工厂存在上述困难的主要原因是销售不力：一是工厂没有专门的销售队伍，等客上门的销售方式已经落后跟不上市场的要求。二是目前厂里采用代销的销售模式，代销商的压力小，销售的积极性低，资金回笼慢。三是市场局限在吉和本地，市场容量有限。
最后报告提出了相应的建议：一是成立市场营销部门，对外招聘营销人员。二是改变销售模式，变被动销售为主动营销。三是考虑到工厂资金方面的困难，先搞好本地市场，再逐步开拓外地市场。四是工厂的产品质量过硬，返修率很低，可以通过相关途径进行宣传，提高产品的知名度和品牌的认知度。
佳禾向叶永中详细了解了吉和市的相关情况，特别是农村的现状，随后的两天又抽时间到工厂附近的农村看了看，便在笔记本上写了改善销售的具体方案。
佳禾对经营分析报告经过反复斟酌和修改后，以漂亮的硬笔书法加以誊写成文。随后又查看了有关的书籍和这几年来做的读书笔记，对销售方案进行了补充和完善。准备妥当后，佳禾便来到了老厂长办公室。
老厂长接过报告，看到佳禾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不由得赞叹道：“小毛，没想到你的字如此漂亮，不瞒你说，我以前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书法。”
佳禾谦虚道：“老厂长您过奖了，这只是我的一点爱好，一直舍不得丢下。”
老厂长点了点头，然后仔细地将报告看了一遍后，赞赏地对佳禾说道：“写得不错，我也曾考虑过成立销售部门，但其它几点我尚未考虑到。要不这样，等一下区里分管工业的钱副区长和工办胡主任要来厂里，不如请示一下他们的意见，毕竟我们属于区办企业，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今后开展工作就要容易一些。”
佳禾点头称是，心想精工机械厂作为乡镇企业，有些弊病是难以避免的。譬如企业缺乏独立的自主经营权，不注重市场，不重视销售，没有市场营销的意识，更不用说项目的储备和产品的更新换代了。
同时，佳禾提醒自己刚刚大学毕业，工作经验还很欠缺，应该静下心来多向老厂长他们学习。他也告诫自己基层工作的特点就是充斥着诸多的不如意，他只有去适应基层，而不能让基层来适应他。
佳禾正要汇报他设想的销售方案，便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老厂长轻声说道：“小毛，钱副区长他们来了，我们出去迎一迎。”佳禾忙跟着老厂长出去迎接。
副区长钱之林在胡志才和谢小真的陪同下，已经来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口。老厂长与钱之林握手致意，然后手掌平伸对着佳禾说道：“钱副区长，这位就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毛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