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面弥漫着酸涩味道的酒香,拓跋彝殷一面把玩着手中的马刀一面听着面前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家兵禀报绥州方面的敌情,脸上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动容。
“……丁卢最后命我转告谟宁令,绥州城至多只能支撑十天,不求家主来救,只求为城中老幼青壮报此大仇——!”
那传口讯的族兵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随即晕厥了过去。
拓跋彝殷挥了挥手,两名侍从将这个族兵抬了下去救治。
“老叔,如何?”拓跋彝殷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刚刚从青岭门赶回来的阿罗王。
阿罗王端着酒盏,猛地喝了一大口,随手将碗扔在了案子上,一面抹着花白胡子茬上的酒滴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在芦子关试探过,守军防守虽然严密,却不肯出关列阵,当是新兵无疑,青岭门方向近期内不会有敌情。”
“避实击虚,围城打援,春秋先生,你们汉人的兵法,是这么说的吧?”拓跋彝殷将头转向褚微言。
褚微言面前铺着一张布帛制成的山川河流图,他垂着头看着地图,并没有回答定难军节度使的问话,反而道:“光使君临行前始终对庆州的局面耿耿于怀,所谓避实击虚,并不算奇计,难只难在究竟何为实何为虚。表面上看起来,夏州是实,绥州是虚。李文革越过魏平关进攻绥州,虽然貌似高明,实则拉长了他的战线。随着战事向北展,其粮秣补给线会越来越长,数百里横山此刻虽然可以视为屏障,但一旦李文革的军队越过绥州继续北上,这座屏障便会变成一道漏风的筛子,隔着横山,我军主力当可以自如调动,除非李文革将他那支数量不明地骑兵部署在横山以西。然则若如此,这支骑兵就变成了孤军深入的客军,我们可以随时随地选择时机和战场予以击破。”
拓跋彝殷木然想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东线的局面其实不足虑,反倒是西面的安静不合常理?”
褚微言抬起头,静静地道:“这不是卑职的意见,是光使君的意见,李文革拿下庆州,虽然表面上是为了平灭三族叛乱,但同时也使得夏州的南面和西面受到威胁。西面地契吴山纵横数百里。面积比横山还要广大。山势也更为险峻,虽然山间道路很少且多崎岖难行,但也正因其为此,我们的部族和骑兵很少注意这边,便是军中经验最为丰富的鹞子,也不曾深入契吴山探查过,形势地理都不熟悉。若是李文革取道西南以一支偏师来袭,除非其离开山区。否则我军很难提前现敌军踪迹。”
拓跋彝殷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李文革总共能够有多少兵?在东线动如此声势浩大的攻势,纵使西面留下了一支偏师。这支偏师总共能够有多少人?西线兵力多了,东线的兵力就要吃紧,西线的兵力少了,他又凭什么攻克统万城?”
褚微言点了点头:“大帅说的是,卑职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若东线的攻势是佯攻,彝林使君不会判断不出来。既然来人带来的是彝林使君地决死口信,那么东线地敌军兵力当确实是李文革的主力。还有那支骑兵。虽然不知道李文革从何处变出这样一支骑兵来。但既然这支兵他隐藏了这许久。自然是准备当做杀手锏来使的,这支骑兵出现在东线。似乎也确实证明了东线才是李文革的主攻方向。”
阿罗王插嘴道:“我出兵试探芦子关,曾经有两支骑兵先后出现在横山东麓我军侧后,数量大约在两三百之间,负责打探敌情的鹞子未敢越过横山,因此不知道确切数目。”
“老叔以为应当怎么办?”拓跋彝殷问道。
阿罗王抬起头,眼神中稍显疲惫之色:“这个敌人很滑头,他的力量其实并不弱,但却不愿意和我们正面硬拼。现在夏州最棘手的并非是敌军在东线的攻势,而是我们地族兵分散在各地,未能收拢成拳头。如今统万城中除了两千八百精锐骑兵,还有不到七百人的细封家兵,若是举族动员,当可再得兵一千到两千,不过这些新兵守城或许还行,临阵而战恐怕不成!”
拓跋彝殷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道:“全城的武库翻个干净,凑齐五千人地装具铠甲并不难。但是既便如此,能战的也还是那不足三千的精兵。绥州三大部族,费听家垮了,野利家降了,绥州城内我族被围住了五百多能战之兵。绥北银南的房当家虽然有将近五百能战之士,当此大兵压境之时,其部族长老们恐怕也不肯将这些兵全部都调往夏州。如今年我们能指望的,只有夏南的三家部族了。”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第二枝金令箭已经下去了,三族家兵三日内应该可以抵达统万城,多了不敢说,五千可战之兵,还是凑得出来的。兵有了,我们和谁作战呢?是否东进救援绥州?”
阿罗王摇了摇头:“三十年前我们怎么打地,今天便应该怎么打。不能因为敌人人少就轻视敌人,事实已经证明,这个年轻地新敌人十分凶狠狡猾,稍不留神,我们就会被其削弱乃至吞并。”
拓跋彝殷怔住了:“老叔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像三十年前一样,把分布在四州境内地八大部落所有的人丁和牲畜全都集中到统万城来,坚壁清野,然后躲在坚城之中等待敌人来进攻?”
阿罗王点了点头,随即叹息:“这场战争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打,可惜的是,这一次的敌人比三十年前的敌人聪明得太多了,他们没有给我们收拢部族地机会。如今房当、费听、野利三家是不可能收拢来的了。绥州的拓跋家部众命运也已经注定。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将剩余的三家部众和银州的拓跋家部众收拢来统万城。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拓跋彝殷皱起了眉头:“但是那样的话,我们会失去绥州和银州。”
阿罗王看着自己的侄子:“难道我们还没有失去吗?”
拓跋彝殷不解地摇了摇头:“东线地局面虽然紧张,房当家毕竟还在,李文革要想啃下绥州,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极限。他若贪心不足还要挥师北上夺取银州,那就是自寻死路。我军只要将兵力集结。可以自横山以西任意选择方位对李文革的粮道进行袭扰攻击。到时候李文革兵疲粮尽,还能玩出何等花样?”
阿罗王缓缓摇头:“这一仗一开始,我们就已经失去银州和绥州了。你说的战法,当然是好战法,但是却未免一厢情愿了。第一,我们如今得不到横山东面的确切消息,敌人有多少兵,有多少骑兵,运粮路线是什么样子的。防区如何划分。这些全都不清楚。在容纳了野利家之后,李文革手上最少能够动员起六千到七千的兵力,而且其中至少有四千到五千是颇有战力的强兵。以这样的实力,控制绥州是很容易地,遮断横山也并不困难。我们集中兵力,虽然可以选择一点进行攻击查探,但很难在短时间内击溃或歼灭敌军一部。李文革不会那么傻,他不会不管不顾北上银州。把**亮出来给我们踢地……”
“若如此,银州岂不是保住了?老叔为何连银州也一并算丢了?”拓跋家族长十分不解地问道。
阿罗王凝视着自己的侄子,轻轻道:“谟宁令。到了这个局面了,火山王还会继续做低眉顺眼的顺民吗?折掘家——会放过着个削弱我们的天赐良机吗?”
拓跋彝殷腾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脚却一片冰冷,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全部凝固了……
广顺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麟州城头。
火山节度使兼麟州刺史杨弘信扯下了悬挂在敌楼之上的汉旗,随手将旗子掷落城下。那旗子飘飘荡荡。坠落在城外三千杨家虎贲脚下的尘埃中。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城头身形消瘦地杨弘信一阵摇摇欲坠。
杨弘信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跟在他身边的弱冠少年,他的次子杨重勋上前一步,掏出一块白色丝帕递过去,杨弘信接过来捂住了嘴,随即撇开手。杨重勋看得清楚,雪白色地丝帕之上,一抹鲜红惊鸿一瞥便被父亲握在了手中。
“阿爹,下去歇息吧,此处有孩儿呢!”杨重勋扶着重病中的父亲,满心酸楚地道。
杨弘信摇了摇头,站稳了身形,一把推开了儿子,眼睛中闪动着神采,声音响亮地令道:“将大周的旗帜升起来——”
随着一阵密集而雄壮的军鼓声,后周的大旗缓缓升上城头……
杨弘信站直了身躯,在城头上迎着猎猎北风,大声对城下的三千儿郎高喊道:“河曲杨弘信,今日在此立誓——”
三军肃然——
“麟州军民,河曲杨氏,自即日起归附周祚,自今而始,麟州戍士,再不向契丹虏夷让半寸之土,再不向太原刘氏纳一粒之黍——皇天厚土在上,若违此誓,譬如此指!”
说话间,杨弘信已然抽出了佩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家的左手斩了下去,只闻“笃”地一声响,这位病骨支离地麟州刺史左手食指已然随着先前的北汉旗子一道坠下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