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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砂上的白色航迹(2 / 2)

琦莉 壁井ユカコ 更新时间 2021-08-22

琦莉独自站在走道的中央。没有躺在脚边的遗体,也没有穿着大衣的男子。脚下停滞着已经数年没有人踏进,就这么被人弃置的浑浊空气。左右的舱门生锈倾斜,门上的圆形窗户已有大半脱落,勉强残存的玻璃上出现龟裂并砂尘满布。

龟裂的玻璃歪斜地映着自己的影子。眼前站着的,是有着一头黑色齐肩短发,挂着老旧收音机的十四岁少女。

唯独洋娃娃和刚刚一样落在脚边,蓝色的玻璃眼珠正望着琦莉。栗色的卷发乱七八糟地纠结,深绿色的围裙洋装早已褪色,看不出原有的色彩。

「刚刚是」

她不知不觉问想起了发声的方法。

「刚刚那是你的记忆?」

洋娃娃并没有回答琦莉的问题。原本蔷薇色的脸颊,现在已被烟熏得褪色,洋娃娃和当时一样微笑地望着琦莉,但那笑容中却带着哀伤。

过了片刻,琦莉弯下腰,伸出手欲拾起洋娃娃。

就在这个时候,手腕突然被某人抓住。她抬起头,看到穿着黑褐色大衣的年轻船员卡立夫一脸僵硬地俯视着琦莉。

「怎么了」

「你赶快逃!」

对方出奇不意的这句话,让琦莉诧异地眨着眼。卡立夫一脸正经,使出几乎快抓痛琦莉般的力道,抓住她的手腕重复道:

「我放你走,你是普通的人类吧?所以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哈维发生了什么事?」

琦莉直觉地从对方的语气判断,未经思考便脱口问道。想起刚刚在看见过去时,一时之间竟然会想不起那是谁的名字,连她自已也感到哑然。

卡立夫惭愧地低下头,经过半秒,下定决心似地拾起头。

「那小子没事。他是不死人,那个伤应该死不了吧?但你只是普通的女孩。」

「哈维也是普通人啊!和普通人一样会有痛觉、会受伤、也会感到失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喊到这儿,卡立夫前半部的话语才进入琦莉的脑中。什么!那个伤应该死不了?

「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虽然卡立夫抓住琦莉的手腕,但琦莉仍用手抓住对方的上衣逼问。卡立夫将眼神挪开沉默不语,于是琦莉一把将他推开转过身,然而马上又被对方抓住手腕拉了回去。

「如果不愿放手的话,那就带路,快一点!」

琦莉逆转形势地对卡立夫喊道。

当那个景象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脑中的奇妙记忆连锁运转了起来。与视网膜重迭般浮现眼前的,是「教堂」花色中的「锡杖」那张纸牌柄的末端有着环扣的巨大锡杖,穿刺异教徒的尸体矗立在教堂的地板上。

长长的铁棒穴在被灯光照亮的甲板正中央。末端有如锡杖环扣的环状金属物连接着缆绳。

和纸牌上的异教徒一样,从背后刺入被钉在地上的是

「!」

琦莉想喊叫,声音却哽在喉咙,仅发出轻微的呼气声。围成半圆弧环绕着哈维的船员中,有几人发现了琦莉而转过头。

「放手,放开我!」

琦利使劲甩开卡立夫的手。卡立夫不似方才抓得那么紧,因此得以立刻挣脱。她跌跌撞撞朝船员围众处奔了过去,打算如果有人敢阻挡就跟他拚命。然而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她直接穿过那些男子中间,一屁股坐在刺入甲板的矛枪旁。

「哈维」

当琦莉终于能够叫出这个名字时,已经呈现半哭泣状态。

哈维的脸贴在甲板上,仅抬眼望向她,微微动了动双唇。「什么?很痛吗?很痛对吧,我现在帮你ba出来。」琦莉将脸凑过去,用哭泣的声音接二连三地说。

「别啪答啪答地跑,我的肚子会震动啊」

哈维从喉咙挤出声音骂着,然后轻轻咳了起来。或许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光了,他仅是干咳着露出疲惫的表情,将脸颊伏在由自己鲜血所汇聚而成的血泊中。

「哈维,不要!你振作一点」

「拜托你别叫,我没关系,已经把痛觉阻断了。」

哈维仍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蹙紧眉头,将搂住自己的琦莉推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点也看不出没事的样子。

「为什么?明明刚刚还处得那么愉快啊」

琦莉一脸愕然地抬起头,环视远远包围着他们的船员。那些人像是盯着濒死的野生动物仿佛等着为了生存而狩猎到的动物从临死之际步入死亡般,他们不带任何情感的平板表情并列在白色的灯光下。唯独卡立夫站在后方露出一脸畏惧,像在窥视什么似的眼神不断来回游栘。

琦莉仰望卡立夫视线的那一头,停在旁边的「砂走」号,甲板上的灯光照亮着此处,让人感到刺眼。琦莉眯着眼睛盯着伫立在灯光中的人影。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等事情处理完后就会送你到港口。」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份熟悉感并非对方是「砂走」号的船老大,而是存在于过去中的某份记忆。

「我不想再和不死人有任何牵扯,因为这些家伙的关系死了多少人类。这些家伙即使被杀也不会死,被牺牲的往往是人类。光是战争中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似乎仍不满足。」

「你说什么!」

「住手!」

听到欧鲁翰的最后一句话,琦莉激动得欲站起身。然而伴随着简短的制止声,琦莉的手被拉住了。她半蹲着身体低下头,哈维正用沾满鲜血的左手抓住自己。「随他说。」哈维不想予以理会地丢下一句,然后垂下眼。「他说的也是事实。」嘴里又补上这一句。

「好了,赶快将修理和启航的准备工作结束,明早要和教会兵的船会合。」

沉默一会儿后,欧鲁翰大声对着甲板上的全体船员指示。

包围在身旁的船员们留下几人看守后离去。琦莉怃然瞪着那些人,下意识地握紧哈维的手。

「没关系,再等一下,想动的时候自然就能动了。」

哈维趴在甲板上,用只有琦莉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仔细一看,压在哈维身体下方的右手义肢正抓住矛枪。看来应该可以将矛枪拔掉,然而一旦真的那么做,哈维的身体得承受相当大的痛苦,这对琦莉面言根本无法安心。

可能是察觉了琦莉的不安,哈维彷佛要琦莉冷静下来般,轻轻地回握着她的手,但马上又咳了起来。「可恶真倒霉」果然还是感到痛苦难耐而发出不满。琦莉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握住哈维的手。

「你说点什么吧!」

哈维唐突地冒出一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琦莉疑惑地眨着眼。

「别沉默不语,说说话吧!」

「要我说什么」

「说点可以让我分散注意力的事。在船舱内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啊!」

一触碰到此话题,琦莉才想起早已从脑中忘却的事。「我告诉你哦,刚刚在这艘船」正想开口述说时,由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致不知从何说起。包括从前自己似乎曾搭过这艘船,当时是和母亲一起,然后装甲服的教会兵上了船,母亲母亲就被杀了

琦莉低下头紧咬着唇。如此悲惨的事一直藏在记忆深处,唯独自己无忧无虑地活下来。虽然能忘却就忘却才不会感到悲伤,毕竟一旦知道了,就得活在痛苦的过去之中。尽管如此,琦莉并不认为不知道会比较好。和自己所想象的一样,母亲是一位美女,不!虽然不是超级美女,但也算是漂亮约人

突然,哈维的指尖抚着琦莉的下巴。「对不起,沾到血了。」哈维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马上将手抽离。平静的红铜色双眸,询问地盯着琦莉。

「怎么了?」

「啊,没事,只是不知该从何整理起」

琦莉赶紧擦拭不知何时滑落双颊的泪水。「不需要讲得太有条理,就从你想得起来的部分开始说吧。」重新听到哈维现在的说话语气,琦莉虽然觉得和刚刚那名男子相似,但并非完全一模一样。哈维身上有着只有琦莉知道的部分,而那个人也有相同的感觉。这意外地让琦莉静下心思索

(这么说来,那个人)

回想和母亲在一起的那名男子侧脸,砂色的落腮胡和突出的下颚,琦莉突然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自己毫不怀疑地迅速认出母亲,但为何那名男子就是无法与父亲划上等号。就当时的状况而言,会将对方视为父亲应该是极其自然的事。这和无法想象哈维会身为人父的道理一样,或许正因如此,自己才无法将与哈维相似的那名男子联想成自己的父亲。

基于此,琦莉内心的疑问是

「不死人有生育能力吗?」

「啥?」

琦莉未经深思就蹦出口的问题,让哈维瞬间一脸呆然说不出话来。「如果仅是**行为那没问题,事实上能不能生,我」哈维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莫名浮现复杂的表情挪开视线。

「我问了奇怪的事吗?」

「不,不是。」

哈维虽然这么说,但为什么沉默不语?琦莉疑惑地闭上嘴,尴尬的沉默降临。

刚刚仍刺眼照射的灯光,现在已有大半对着船首的作业,琦莉他们的周围只笼罩着蓝白色的昏暗光线。剩余的修缮工作似乎已经结束,船员用手拉起架在「砂走」号船腹的鹰架。

「什么东西?」

脚边突然像被顶起似的,一阵撞击窜过,震动着整个甲板。

残留的鹰架从两船间纷纷掉进海中。「哇啊」船员们踉呛地朝这边的甲板退避。

之后,像是从并行停靠的两艘船正中央往上一顶,船只各自朝相反方向倾斜。

琦莉就这么坐着横向滑过甲板,她本能地抓住映入眼帘的缆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缆绳正连接在钉住哈维的那支矛上,同时哈维也因痛楚而发出了悲鸣。琦莉不禁放开双手,「笨蛋,别放手啊!」听到哈维那无理的要求,琦莉又重新抓好。

船员们发出惨叫,接二连三滑向船尾。虽然状况不是多么值得喜悦,但因为有矛枪钉住,哈维他们才得以卡在倾斜一半的斜面上然而再这么下去,哈维的内脏将会被搅得乱七八糟!

「好像有」

痛苦得扭曲着脸的哈维开口说着什么,并将视线投向倾斜的甲板上方。琦莉霎时领悟,原来他是在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意嗯,追随着他的目光而去时,从船底传来如地鸣般的低沉震动。

嘶嘶嘶嘶嘶

拖着有如在砂中爬行的沉重声音,震动从船底的一端栘向另一端。

接着,甲板的栏杆外出现了那个东西的身影。

「!」

那是一条直径远超过一公尺,与砂之海相同的砂色环节动物。琦莉顿时张大眼睛,哑然失神了几秒。

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仅在动物图鉴和立体影像中出现的砂虫,没想到体积竟然如此庞大,连抓住船尾栏杆的船员们也发出了惊讶的骚动。

在所有人呆愣的凝视下,砂虫长长的身躯飞向夜空,描绘出一条抛物线,尔后又再度没入砂中。那个冲击力道猛然拉扯着从「砂走」号甲板上延伸过来的缆绳,琦莉知道哈维正压抑住悲鸣,「不」她忍不住发出了惨叫。此时

附近传来破裂的声音,甲板就在这时候开始剥落,并拉起了矛的先端。「咦」、「哇」矛与甲板激烈地摩擦着,被一直线地拉向船首。

最后勾住了船首的栏杆,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同一时间,琦莉从哈维手中滑脱,她慌张地抓住快从脖子上脱落的收音机吊带。

「哈维」琦莉攀住栏杆,眼睛搜寻着四周,望见哈维就这么被缆绳拖进海中。一个大浪打中他的背部,海面上只留下与「砂走」号相连接的缆绳,哈维的身影瞬间被砂海吞没。「哈维!」琦莉反射地穿过栏杆间隙,想跟着跳进海中。

「等一下,琦莉。」

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一阵呼唤。琦莉惊讶地回过头,通往船舱出入口的阴暗处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穿着褪色围裙洋装的可爱洋娃娃正对她招着手:这里这里!

「如果你也跟着跳下去不就束手无策了吗过来这里吧!」

「可是」

「你跳下去后能做什么呢?好好三嗯,你要救那个人吧?」

洋娃娃语气中充满威吓,琦莉无言以对默不作声。洋娃娃露出微笑的稚气脸庞望了望左右,然后发出和表情形成对比的尖锐声音说:「快点啦!」接着消失在黑暗的船舱。

砂虫的庞大身体潜入海中后,冲击船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激烈摇晃的甲板渐渐恢复水平状态。挤在船尾边缘的船员们松了一口气,你;口我一句地相继站起身。

琦莉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追随洋娃娃而去。

正巧与从甲板边缘站起身的卡立夫四目相交。他发现琦莉的举动,似乎正想开口又旋即闭上了嘴。最后其它船员马上察觉到琦莉的动作,大喊着:「女孩要逃走了!」

此时,琦莉已经踏下通往船舱的阶梯。脚边再度传来被冲撞的撞击力,转头望向甲板,刚刚那条砂虫的庞大身躯几乎要覆盖住整艘船般地从船顶掠过,看起来像是正在吓阻那些船员。

琦莉的目光回到船舱,穿着围裙洋装的洋娃娃站在幽暗的阶梯下方,快语低声说:「快趁现在!」洋娃娃让琦莉先下楼后,小小的双足才慢慢从阶梯上跳下说:

「好像做得太过火了,没想到连缆绳也被拉走。」

「是你做的吗!」

琦莉惊讶得回问。洋娃娃半转过脸,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记忆中已经尝过上百次诚心希望一死百了的经验,而现在这个状况无疑是可归类于极为悲惨的类别。哈维无法失去意识,所以一半的脑海中都莫名冷静地思考着这种事。

哈维正处于悲惨的状况伞状的矛尖就这么cha进腹部,被缆绳拉向砂海。幸亏没有拔出矛而扯出所有的内脏,伤口像是要包裹住矛般从边缘开始再生,因此一如文字所述,深深包裹在腹部当中。

「可恶」

哈维在砂上弯曲身体改变姿势,手伸向背后的缆绳。右手的义肢一抓住缆绳顺势往手腕处一绕,然后将身体拉过来。减轻牵扯腹部的力量后,哈维才总算得以恢复呼吸。

(问题是该怎么处理那个)

哈维被拖拉着,边拾起头盯着缆绳的那一端,滚动条机被固定在「砂走」号的甲板上。而欧鲁翰似乎正打算卷起缆绳。

(那家伙)

哈维咂着舌嘴里咒骂着对方之际,眼前的沙子高高地涌起,遮住对方的身影。「哇,别开玩笑了」海面有如山的斜面般倾斜成圆锥状,哈维就这么被缆绳吊着不断左右摆动。

大量的砂子从身体表面滑落,刚刚的那只砂虫(应该没错,这种家伙如果来个两三只,我可受不了)再度现身。承蒙上一任船老大照顾的那段时期,他曾经见过砂虫数次,但还是头一回遇见身躯如此庞大的砂虫。一旦被吞噬,所有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哈维的内心竟然无意识地半期望着。他赶紧打消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

难道是蓄意的?砂虫将连结在「砂走」号上的缆绳挂在脖子(其实我不知道正确部位)上,紧接着庞大的身体一扭,强行改变缆绳的拉扯方向,矛因而更深陷哈维体内,他忍住悲鸣。此时,伴随着某物被扯断般的短促声响,缆绳的拉力消失了。

「!」

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趴下!哈维反射地缩起脖子,紧接着下一瞬间,被扯断的缆绳鞭打地掠过头顶。

哈维吓了一跳,眼角余光盯着缆绳,然后视线再度回到「砂走」号上。因为大浪而不断摇晃的甲板上,欧鲁翰正紧紧抓住滚动条机。而顿失缆绳牵引力量的哈维,被四面八方涌至的砂浪推挤,瞬间失去了方向。等回过神时,整张脸已经埋进砂中。

「哈维!」

耳中隐约传来某人的呼唤声。也因那个声音的导引,哈维才恢复了上下的方向感。

他的脸好不容易露出海面,吐出喉咙的砂子后环视四周,海浪间有一艘小船若隐若现。少女从摇晃的船只边缘采出身,想伸手抓起被抛在海上的缆绳。「笨蛋,竟然徒手」哈维忍不住张口,话说到一半砂子便灌进嘴里。

无法抵抗的哈维最后被拉往小船,琦莉放开手中的缆绳并伸出手。

「快抓住我,手可以伸出来吗?」

哈维望着伸向自己的手,瞬间犹豫起来。然而右手却妄自伸向船缘,凭借着少女的协助翻进船内。

「咳」

由于矛枪仍贯穿哈维的身体而无法趴伏,他侧躺弯曲着身体不断咳嗽。吐出的东西除了砂子外几乎都是鲜血。

「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帮你ba出来。」

琦莉跪在二芳,将手置于矛的前端上头黏附着红色的碎肉和焦油状的黑色血液,连自己都不想触摸,而少女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没关系,我自己来」哈维抓住少女的手并拉开,调整呼吸后不禁叹了一口气。

少女漂亮的手背上出现了几条赤红的血痕。徒手绕住粗糙的缆绳,会受伤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的,拜托你做事前先用脑筋想想」

「咦?」

琦莉似乎不明白哈维意指何事,疑惑地眨着眼。她随着哈维的视线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会意过来,一脸怃然地说:

「你自己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啊!」

「啊对了,我都忘了。」

听到琦莉这么说,哈维才回过神。看到哈维那少根筋的反应,琦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着她极为生气地怒吼:

「你是笨蛋吗!」

「对不起。」哈维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道歉后,不高兴地将视线撇向一旁。为什么我要被骂啊

视线的远程,可以看见距离已经相当远的「砂走」号和「砂鼹鼠故乡」号船身。砂虫不断从海中窜进窜出,掀起巨浪翻弄着两艘船。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

头顶上方,某人出奇不意地用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问着。哈维贴在船板的头微微转了过去,一个少女模样的洋娃娃正坐在船缘,不断摆动着一双小脚。

「?」

「要不要让他们翻船?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这家伙是谁啊?哈维皱着眉头思索之际,洋娃娃露出微笑重复问道。

哈维露出讶异的表情,瞪着洋娃娃一会儿便将视线栘开。「不用了,别理他们」目光转回海上后低声说。

被巨浪翻弄的「砂走」号甲板上,可以见到紧抓栏杆承受摇晃的欧鲁翰身影。

对方似乎也看见了自己应该不是多心。对方拥有极佳的视力,会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也不足为奇。

两人面无表情。往日或许曾经存在过的友情,现在早已消失在世界的尽头,但也没有半点的憎恨。一定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了吧?

「哈维你没事吧?还有呼吸吗?」

可能是因为他突然不发一语而感到忧心,琦莉凑过脸询问。「嗯。」哈维简短回应后将琦莉的头拉了过来,用手指拨弄着她那柔软的黑发,闭上眼睛数秒。

彼此的立场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应该仅是如此吧?

只是花了些代价才认清这点。

矛枪比琦莉所想的更深入哈维的体内,为了将它拔出得使尽力气。虽然哈维说要自己动手,但琦莉无法忍受冷眼旁观,不知不觉伸手协助。她将手置于先端的铁镞突起然后用力一拉,某种触感通过手心爬上背脊。

随着矛枪完全被拔出的同时,残留下最后一丝触感,哈维弯曲着身体趴在船板上,不断发出浑浊的呼吸声。从压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大量的血,形成一片黑色的血泊。

「再忍耐一下,手挪开。」

尽管琦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还是但咬住唇隐忍住情感,将哈维压住伤口一动也不动的手挪开。虽然矛枪已拔除,但仍留有数十公尺的缆绳贯穿着。

琦莉小心翼翼地将缆绳拉出。穿过哈维的身体往前拉出的缆绳,原本没有沾血的部分也被染成了红黑色。尽管如此,琦莉仍咬着下唇,面不改色地继续做着。

过了片刻,终于将缆绳全部拉出。琦莉不想再多看一眼,迅速将缆绳往船外一丢。

「好了喔」

琦莉松了一口气低声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气息后再深深吐出。她筋疲力尽地注视着哈维,哈维的额头趴在船板上,完全没有反应。琦莉内心涌现些许不安,在哈维身旁蹲下,将脸凑近低声问:

「哈维?很痛吗?」

「不。」

哈维用沙哑的声音敷衍地回答,接着又没有任何反应。琦莉感受到对方无意再开口,于是在一旁静静地守候。

仅能望见蓝灰色海面的寂静砂海中央,只漂流着琦莉、哈维和洋娃娃三人所搭乘的小船。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朦胧的月亮垂挂在蒙上薄雾的天空,一个位于海与天空的交接处,另一个则位于斜上方。尽管朦胧不清,但能于夜晚同时见到双子月诚属罕见。流砂的浪花相互碰撞,碎裂的砂子变成细微的砂尘往上空飞舞,形成了包围整颗行星的砂尘层。这么说来,天空也应该算是海砂的一部分吧?

耳朵凝听着舒服的砂声,不知不觉阖上双眼。

「这片景色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哈维半自言自语着。琦莉张开眼睛望向身旁,哈维微微移动趴在船板的脸颊仰望着天空。白色的月影倒映在那红铜色的双眸中。

「人类为什么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呢」

琦莉默默俯视着因青白的月光而显得比平日更加冷漠的侧脸,她漠然想着:哈维真像这个星球。这个今昔都未曾改变的行星,一直冷眼旁观人类私自操弄着愚蠢的历史。

四周顿时笼罩着沉闷的空气。一阵静默后

「啊失策!果然还是应该让他们翻船。」恢复轻松语气的哈维在船板上改变姿势说:「从以前就觉得人类或许不可信任,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哈维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令人感到冲击的结论。琦莉好几次开阖着嘴后

「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哈维为敌,我也会和你站在同一阵线的,所以别担心,请你相信我」

琦莉激动说完后,担心会不会有点唐突而窥视着对方的脸色。哈维果然露出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然后不知该如何接话。

过了片刻,哈维忍不住笑了出来。「糟了,好痛」可能一不留神动到了伤口,哈维就这么曲着身体继续忍住笑意。琦莉无力地蹙紧眉头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为什么笑?」

「没什么」

「告诉我!」

琦莉弯下身追问。哈维就这么俯卧着,嘴中念念有词,虽然不是听得很清楚,但可以从隐约听见的片段中拼凑出来哈维在面对面时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却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谢意。此时,背后传来爽朗的笑声。抬头转过身,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微笑地望着他们。

「对了,那是什么啊?」

哈维忍住笑意诧异地问。「啊,那个啊」琦莉想起刚刚错过机会,来不及解释有关洋娃娃和漂流船上所发生的事,正想重新叙说时

「你是艾弗朗吧?真高兴,我一直好想见你一面。」

洋娃娃的嘴中突然冒出这句话。与吓了一跳而眨着眼睛的琦莉相较,或许是条件反射,哈维的表情顿时露出了警戒。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夹杂着恫吓意味的声音,比平常更为低沉。然而洋娃娃丝毫不感畏惧,直接了当地说:

「常常听犹大提及有关你和约雅敬的事。你和犹大的感觉像极了,所以马上就认出你来。约雅敬也是吗?」

「等一下!你认识犹大?这么说,那小子还活着吗!」

洋娃娃点点头。哈维一脸哑然,表情顿时僵住,接着突然撑起身:「他现在在哪里」双手欲爬向洋娃娃,中途不断咳嗽而弯着身体。好不容易停止的血又再度从伤口溢出。

「哈维,你还不能随便乱动。」

看到哈维那罕见的冲动举止,琦莉吓了一跳,靠近不断咳血的哈维身旁,轻抚着他的背部。「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欠人照顾的人。」坐在船缘望着琦莉他们的洋娃娃无力地说。

「琦莉,你得好好帮助他才行喔。」

「咦」

这句话似曾听过,琦莉倏地拾起头。是谁说的呢?好像是最近的事,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和琦莉幼年时一样,洋娃娃仍是穿着围裙洋装的少女姿态,脸上露出当时的笑容,承受着琦莉的目光蓝色的玻璃瞳孔却散发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沉稳光芒。

一定会有人需要你,你必须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帮助他

在床铺上梳着琦莉的头发说出这句话的人,和眼前那知悉所有一切的深色双眸重迭在一起。

「是妈妈吗?」

这次换琦莉一脸哑然地说不出半句话。

「妈妈吗?为什么?是什么时候」

琦莉坐在船板上呆然地问。

她沉默不语凝视着微笑的洋娃娃双眼,心中缓缓涌现出喜悦。是妈妈!

然后忍不住莫名地东张西望,正巧与一脸诧异望着自己的哈维四目相交。「是我妈妈!她来找我了!」琦莉的目光很快地从还弄不清楚状况,光是一味眨着眼睛的哈维身上栘向洋娃娃。

「我已经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这么晚才来,真对不起」

「不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啦。」

听到母亲那混杂着苦笑的开朗声音,琦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自己拥有可以看见过往的人,还可以听见他们声音的神奇能力,或许以后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得到此能力的恩惠。但这是桩莉独有的特权,连尤利乌斯也无法仿效。

伴随着轻微的撞击,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船底。

「?」琦莉将手放在船缘,探出身采视船底,砂中突起一个被压扁的三轮出租车燃料桶。为什么这片海域的中央会出现这种东西?

「琦莉,那边!」

背后传来惊讶的沙哑声音。一拾起脸,哈维正用一只手按住腹部起身,望向海的远方,琦莉追随他的视线转过头。

「哇啊」

她不知不觉发出了类似赞叹般的细语。

直达地平线的平缓砂海海面上掩埋着许多物品。

有火车的车轮、缺了轮胎的三轮出租车、动物的白骨、窗棂、暖炉、生锈的玩具机器人,而凹折有如斜塔般耸立在砂中的,应该是砂船的柱子那些物口叩有如林立在荒野上的墓碑,青色的长影映在笼罩着朦胧月光的砂海上。又有点像是小孩游戏结束后,玩具弃置一地的无人砂地。

那些物品之间,部分没入砂中的棺材宛如白色的浮标般漂浮于海面上。既有被风化逐渐融入砂中的物品,也有仍崭新保留原貌的东西。

「这就是『砂之海』的终点?」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各自低语一句后便陷入沉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所有漂流物漂流的流砂终点站「砂海坟墓」。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静谧到连摩擦的高音都有如耳鸣般响彻耳膜。

不知何时,不断重复强弱的砂流声倏地停止。砂流、海上吹拂而过的干燥海风,连天上云朵的飘栘都像是忘了时间的流逝。此刻,这里的所有东西完全静止不,或许这里的时间是以人类无法感觉的缓慢速度流逝。漂流物不会再继续漂流而停留于此,一段时间后重生成了海砂。

「这里是生命终结的万物所漂流的终点站,你们来这里还太早了。」

寂静之中,洋娃娃用让人舒服得快要溶化的沉稳声音述说。被眼前景象吸引而忘了当下的琦莉,回过神转头望向洋娃娃。

洋娃娃那蓝色的玻璃眼珠回视着琦莉,露出温柔的笑容。

「妈妈」

「你长大了呢,琦莉。」

「嗯。不,我没有成长多少」

琦莉回答得有点不自然。明明有许多想说还有想问的事,一到紧要关头却只是望着下方、紧闭双唇。琦莉求助地望向哈维,但哈维理所当然地露出干嘛看我这边的表情。看到两人微妙的视线交会,坐在船缘的洋娃娃吃吃地窃笑。

「这孩子就麻烦你了,艾弗朗。虽然你也有自己烦恼的事。」

听到对方这么说,哈维不知该如何响应而沉默不语。这次换他望向琦莉,露出你说点什么啊的眼神,然而琦莉也帮不上忙。

突然,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推挤着,船开始在砂上往前滑行明明没有任何风浪啊。

由于惯性的原理,洋娃娃的上半身往后一仰。

「啊」

琦莉本能地奔向船缘,探出身对落海的洋娃娃伸出手。

千钧一发抓住洋娃娃的手时,琦莉就这么飞越船缘差点落海。「你这个笨蛋!」哈维从后方搂住她同时不知从何处吹起一阵微风,就像是伸出一双手般,温柔地拥抱琦莉的身体。

风中浮现和自己相似的女性面孔,眨着深邃的黑眼眸露出微笑。

我爱你,琦莉

然后与吹拂而过的微风一同消失。

琦莉顿时目瞪口呆,只是盯着母亲所消失的那个空间。「妈妈?」视线回到抓在手上的洋娃娃。

刚刚仍然动着的洋娃娃完全失去了力气,垂挂的一只手无力晃动着。从围裙洋装下露出的小脚尖碰触着海面,在砂子的表面微微地留下一道轨迹。

「妈妈?」

琦莉抱起洋娃娃轻轻摇晃,洋娃娃的头部往旁一倾,栗色的卷发落在微笑的稚气脸颊。「妈妈,妈妈?」她呼唤着并不停地摇晃,洋娃娃的脖子和卷发随之前后摆动。「妈妈,喂!你怎么了?」即使如此,琦莉仍不死心地摇晃着。

「琦莉。」

「妈妈!」

「琦莉,住手。」

听到冷静的制止声,琦莉倏地抬头转过身,忍不住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声音的主人。红铜色的眼睛承受着琦莉的视线说:

「你母亲已经走了,你自己也心里有数吧?」

「我不知道。」

琦莉打断对方的话后旋即回答,并转过脸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见面,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又留下同样的话离去?我并非真的没关系,而是因为她答应过要来接我,所以我才愿意等待啊。妈妈这个骗子」琦莉说到最后夹杂着呜咽,话语哽在喉咙,双手握住全身瘫软的洋娃娃,不停摇晃着它。哈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叹了口气。

在双子月的朦胧月光照射下,砂上有如前卫艺术品般耸立的漂流物青色影子逐渐远离,越来越小。

两人所搭乘的小船后方,绵延着一条细细的航迹,希望此航迹能够成为通往母亲沉眠海域的指标琦莉如此祈祷着。然而白色航迹随着小船的远离,远程已逐渐融入砂中消失无踪。

「少爷放弃吧,已经第三天了。」

不可能还活着船员低声劝告,边从望远镜的圆形镜头上挪开视线,瞥了旁边一眼。站在船首甲板上的,是有着一头淡褐色头发的少年。那双仍是孩童骨架的手握着不相称的大望远镜,从刚刚便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砂之海的尽头。

「我说少爷,尤利乌斯少爷。」

船员啰嗦地呼唤。少年盯着望远镜顽固地回答:

「我不是说过,不找到绝不罢休吗?」

「不需要那么固执啊」

「你别再说了!不认真寻找的话,我可要判你死刑哦!」

听到对方口中说出那么恐怖的话,船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挺直腰杆,模糊回应后重新拿起望远镜。自己若在一旁帮不上忙的话,恐怕就会面临拘禁的命运。

三天前的晚上,那名红发青年和同行的少女落海了。

有许多人目击娇小的少女单手拿着铁棒爬上甲板的异常景象,此骚动马上在其它的船员和乘客之间传开,因此自己所做的坏事也跟着败露。透过无线电的通知,南海洛的教会分部旋即知道了这件事,决定「砂鼹鼠七子」号一旦抵达港口便要将他们交由教会兵带回调查,而且似乎也已经准备逮捕这艘船的拥有者,也就是在港区贩卖人口的商人。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位名叫尤利乌斯,仅十来岁少年的行动力与发言。除了知道他是教会的某位要员之子外,其它详细的背景连船员们都不知悉。听说少年的父亲在教会高层拥有极大的权力,那是和自己沾不上边的世界虽说被教会兵逮捕后就会有所牵扯。

也因为少年的指示,「砂鼹鼠七子」号改变了预定的航线去搜寻那两名失踪者(对少年而言,关心的似乎是那名女孩)。主嫌的船长已被拘禁在船长室,而船员则被视为目击者,在少年的要求下协助搜索事宜。

被切割成两个圆形的狭窄视野中,尽是朦胧的砂色,即使移动视野也只能望见远方天空与砂海相连的模糊地平线。今天早上他也是从天亮前就一直陪着少年,至今早已过了数小时,仅有上空盘旋的候鸟群偶尔从一角横切飞过,其它连个漂流物都没有,仅是一片令人厌倦的单色世界。

眺望着此番景象数分钟后,眼睛开始感到疼痛,船员再度将望远镜放下,拉起领子颤抖着身体。虽说是白天,但冬天只要在户外站上几个小时就会感到冷彻心扉。

「没有发现在海上漂流的人。假设他们真的还活着,也会漂流到流砂的终点站,最终还是会死在那里,除非有奇迹出现。」

船员为了让体温上升而拚命跺着脚,并且不知不觉发起牢骚来。少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闭上嘴。少年的目光仅是从望远镜离开一会儿又迅速移回海上,尽管严寒的空气将少年的脸颊冻成赤红,也不改他那坚毅的态度。

「少爷」

船员感到些许汗颜,下定决心在对方放弃前也要撑下去。于是他第三度往望远镜中观望尽管他认为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除非有奇迹出现。

「真是奇迹」

他忍不住低声惊叹。

他从望眼镜中拾起脸,眨了眨眼睛,然后再一次凝视望眼镜,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整片砂色的圆形视野中央,一艘小船正漂流在薄雾的那一方。

「奇迹!太棒了,这真是奇迹!」

「不是,这全都归功于尤利的搜寻。」

「老实说,连我也几乎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奇迹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定是上帝特别保佑着琦莉!」

一不是这样啦」

看到兴奋说着的尤利乌斯,琦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无力地随声附和。

自从懂事以来,不记得曾受过教会的上帝任何庇佑。若要说这次是谁庇佑了自己,那一定是存在于「砂之海」中的某股神秘力量及母亲。这和教会上帝的庇佑毫不相千吧?琦莉看到得意洋洋如此坚称的尤利乌斯,觉得有种不协调感。他是脑子有问题吗

一察觉自己的恶毒想法,不禁感到厌恶,琦莉尴尬地将眼神从对方身上挪开。

南海洛港是掌控东南大陆的南海洛教区的西边要塞。

飘着砂色薄云的午后天空下,「砂鼹鼠七子」号停泊在往砂海延伸的码头旁。船的周围,穿着要害处覆盖白色金属板装甲神官袍的士兵,正与身着工作服的船员们忙碌地走来走去。虽然那些士兵身穿的装甲服并不是追捕不死人时的重武装,但也是教会兵的一支部队。

他们看到船长和戴着圆眼镜的船员刚刚已被带走。船员用那圆眼镜下贯有的怯懦眼神望了琦莉他们一眼,他的表情流露出解放般的轻松。

「尤利乌斯少爷,您父亲的电话。」

琦莉望着刻在船腹上的「砂鼹鼠七子」号字迹陷入沉思时,不远处传来恭敬的叫唤。

大卡车仿佛一片黑色墙壁般,并列停放在码头的入口,一名教会兵站在大卡车前面,举起一只手通报。

「知道了,我马上去。」尤利乌斯挥了挥手回应。「琦莉,你梢等一下,我妈妈的老家就在附近,我会在那里住上几天,和我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是吗?」

刚离去的尤利乌斯突然转过身,用手示意要琦莉在原地等候他,然后才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卡车跑去。

琦莉只是毫无反应地目送穿着成套外出服的少年背影,然后又将目光转回海的方向。

看见脚边躺着码头的水泥碎片,琦莉用脚尖一踢,只见碎片在砂上弹跳了三下后便沉人流砂中消失无踪。

「迁怒也没有用,你在闹什么脾气啊?」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琦莉转过头,不知何时,哈维已经站在卸放于码头一角的货柜阴暗处。

他倚着货柜点燃香烟,轻咳着将烟吸入肺部(毕竟身体还未痊愈,禁烟不就好了),然后将打火机塞进连身服的口袋中。当担任医务工作的船员流露出狐疑的表情说:「流那么多血可是伤口又没有那么严重,血流成那样,腹部内脏应该都被搅烂了吧?」那时可把琦莉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对方并未深入追究,还将连身工作服借给哈维。

当他们重返「砂鼹鼠七子」号时,行李与琦莉的鞋子仍放置在船舱中。由于并没有值钱的物品,因此全都平安无事。

「尤利根本无法理解,因为他身边总是有母亲守护着。」

琦莉不悦地回答后,视线又落向砂之海。她的手中抱着洋娃娃,但洋娃娃身上已经没有母亲的亡灵了,无法像尤利乌斯的母亲一样可以水远陪在身旁。

「你因为这样而迁怒?老实说,不管是你的母亲还是尤利乌斯的母亲,都早已退出你们的人生舞台了。」

「别说得那么义正严辞,哈维你根本不了解。」

「我的确不了解,真抱歉啊。」

听到哈维吐出这一句,琦莉马上感到后悔。然而木已成舟,她紧闭着唇不发一语。

「情势有点不妙,我得走了。」

哈维面无表情地将话锋一转,瞥了一眼卡车群和附近的教会兵。

「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真的想去尤利乌斯家就一个人去吧!还是你打算永远站在这里?」

听到哈维那冷淡的语气,他果然在生气,琦莉不敢抬头面对他,只是望着面前的砂海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想离去的意图。

她眺望着砂色的天空与砂海的交界线,思绪飞到了更远处的流砂终点站。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哈维用些许不耐烦的语气再次问道。琦莉并没有响应,只是直盯着地平线,然而实际上凝视的是浮现脑海的终点站景象。

母亲就沉眠于那片海域。

等了片刻,哈维叹了一口气离开货柜。他曾一度停下脚步转过头,但琦莉却一动也不动。听见工作靴踏在柏油路面的足音迅速远离,琦莉半意气用事的不愿回头。

干燥的砂风无力地吹拂着脸颊与发丝。

「你不生气吗?」

当脚步声完全消失后,琦莉低头望着手中的洋娃娃自言自语。自己如此顽固又坏心肠,妈妈为什么不骂我?

洋娃娃不可能再开口了。蓝色的玻璃眼珠露出天真的笑容,默默地凝视着琦莉。

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总觉得洋娃娃会这么说。

琦莉抬起头转过身,面对砂海铺设的港口柏油路上,早已不见哈维的身影。环顾左右,琦莉朝直觉的方向跑去。

「琦莉,等一下!」

少年的声音从背后追了过来。琦莉停下脚步转过身,尤利乌斯从一辆卡车上跳下,发现琦莉后跑了过来。琦莉见到卡车的周围聚集了比刚刚更多的教会兵,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刚刚从首都来的消息,莫非那家伙是不死」

琦莉还未听完尤利乌斯的话又开始奔跑。「等一下!琦莉早就知道了吗?」制止的声音追了上来,语气中夹杂着惊讶与不知所措,还有若干的背叛情绪。

对不起,尤利!琦莉边跑边在心中致歉。好不容易才成为好朋友,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琦莉没有回头,全速奔跑,海上吹来的风犹如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般,从后方追赶着。

就像是母亲的双手正从背后催促着她。

Sayso-longtoyoudoll.]

耳中舒服地弥漫着强弱反复的沉缓流砂声,以及手边喀啦喀啦的细微声响。哈维并不讨厌像这样独自沉浸于某件工作中。

他将外壳覆盖在组合完成的电路板上,然后以螺丝固定。生锈的螺丝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若要说何谓奇迹,在经过这次严重的大骚动之后,收音机的零件竟然没有短少,这才是最大的奇迹。

脑中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经过寂静的片刻,终于将所有的螺丝固定。

将收音机转向正面,接上电源的瞬间发出杂音,紧接着一片寂静。

(咦,还是不行)

哈维怀疑起自己的技术,试着调高音量

『你是笨蛋吗』

「哇!」

从喇叭蹦出巨大的怒骂声,哈维不禁往后一仰,差一点从防砂堤上跌下。他晃动着浮在半空中的双脚,慌张地抓住水泥地才免于翻落。

哈维松了一口气,低头瞪着膝盖上的收音机。

「干什么啊!很危险钦!」

『你还没学乖啊!总是慢半拍,才会让莫名其妙的家伙从背后』

从喇叭里发出的男子怒吼,让哈维完全一头雾水。对方说到一半终于发现场景不对,这才闭上了嘴。

『阶梯呢?攻击你的家伙呢?』

沉默数秒后,收音机用哑然的声音接二连三地提出莫名的质问。此刻,哈维累积的疲劳瞬间爆发,深深叹了叹气。

「事情早就结束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抵达港口了吗?在船上发生什么事?你好好说明啊!喂!哈威!」

「饶了我吧!待会儿再解释。」

哈维疲惫地低喃,已经无力纠正下士叫错自己的名字了。不仅是琦莉,连下士也得从头说明一次吗?若义肢也有嘴巴的话,真希望让它代替自己开口。

『琦莉呢?身体好了吗?』

「啊嗯。」这件事也没问题了。

『没见到她,她去哪里了?』

「马上就来了」

哈维低声回答,接着又以不让对方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应该」

他顺着海岸线边缘的防砂堤往左侧望去,南海洛港的白色岬角远远地突起。勉强可以见到数艘停泊着的大型油轮,但分辨不出「砂鼹鼠七子」号的船体。这里只有一条从港口通往内陆市场区的铁路,还有供教会卡车使用而铺设的柏油路,其它只有寂寥的灌木孤单地伫立着,是一片干燥的大地。

哈维先是在远离市街的沿海信步走着,然后坐在防砂堤上发呆。流砂不断搔弄着他垂向海面的鞋底。

哈维埋首于修理收音机之时,暮色渐垂。原本仅染上模糊单色的无聊景致,唯有在此短暂的时间里交织着数种色彩,形成不可思议的色阶。沿着砂海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在大气之中染上一条锈橘色的水平线,往上缓缓地由灰变蓝。

他思量着还要在这里发呆多久,嘴角叨起已经不知第几根的香烟点上。由于肺部受了重伤,一吸烟就会拚命咳嗽,但哈维仍逞强地抽着,或许是想藉此自我警惕,不要再相信人类。

印象中好像有一名少女说过要自己相信她?

啪答啪答

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哈维拾起脸转向港口方向,一个娇小的人影自染着暮色的薄雾那头跑了过来。她用单手将洋娃娃抱在身侧、爬上了防砂堤,肩挂式的背包于腰际后方跃动着。

哈维就这么坐着,转头凝视并静候着对方。少女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或许是奔跑的缘故,通红的双颊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喘着。

「还、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少女只用沙哑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就拚命地调整气息,哈维顿时失神地仰望对方。见哈维没有任何反应,内心涌现不安的琦莉,表情瞬间蒙上阴郁。「我还可以继续跟着你吧即使你不愿意,我也打算厚着脸皮追随你」

望着琦莉那窥视自己的眼神,脑海中闪过许多台词。

「随便你。」

没想到最后说出口的竟是这句话,哈维赶紧将脸撇向一旁。

(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他在内心自言自语,然后露出自我解嘲的苦笑。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质疑呢?

「既然来了,那我们走吧!」

哈维拿起背包和收音机,正打算站起身时「啊,拜托,等一下。」仍旧喘着气的琦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蹲下,站着的哈维一脸诧异望着琦莉的一举一动。

琦莉用双手重新抱好洋娃娃,凝视了片刻后,手往前一伸,将洋娃娃丢人海中。

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洋娃娃落入砂之海,迅速远离海岸线。

「没关系吗?这不是你母亲的遗物吗?」

「没关系。」

琦莉语气简短且毫不犹豫,她抱着双膝目送洋娃娃。「因为,现在我的身旁有哈维。」又若无其事地补上这一句。哈维不禁眨了眨眼,斜望着身旁的少女。黑色的双眸中散发出沉稳的神色,少女直盯着眼前的砂海。

算了!站在少女身旁的哈维,目光再度栘回海面。

遥远前方染上红铜色的地平线,正缓缓垂下蓝灰色的布幔。

洋娃娃似乎仍然有所眷恋,玻璃眼珠就这么望着琦莉他们,消失于逐渐染上蓝色的砂之海平原彼端。<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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