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向出好马,杨柳青的那匹,尤其是千中选一的好马,日行五百余里。杨柳青马不停蹄,飞驰入京,可是因接信过迟,到了怀柔,已过期三日,杨柳青一想自己到时,唐晓澜也许已经入殓,从此不能与他相见,极是伤心,放马飞驰,泫然泣下。
像她那样的单身女子,纵马飞奔,已是惹人注视,何况她又在马上垂泪,神情异常,更引起人们揣测。
这日,正巧有一班血滴子和禁卫军头目到南口外面办案,他们要追捕一个极重要的钦犯,本来无暇理会闲人。但其中有三人是采花贼出身,见杨柳青美貌,而且马上驮的又看得出是金银宝货,遂动了劫财劫色之念,因此擅离大队,紧紧追踪,先用暗器将她的白马射杀,然后围攻。
杨柳青正在吃紧,忽听得一阵“格格”的笑声,冯琳似一团风的从山上飞掠下来,手扬处,三柄夺命神力破空射出,这三个血滴子小头目虽非庸手,但却怎能防这种独门的歹毒暗器,飞刀疾劲,远非小小的弹丸可比,其中一人武功较低,飞刀来时,伏身一闪,被飞刀从颈项穿出,登时毙命!另一人用刀碰磕,飞刀从旁激出,伤了他的肩胛;剩下的那人武功较强,一磕之后,即用北派“燕青十八翻”的功夫,在地上连打了几个筋斗,堪堪避过,但已吓得魂不附体,急急奔逃。
杨柳青好生惊讶,抬头一看,只见冯琳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眼角眉梢,露出一派轻视的神气。
杨柳青只道她是冯瑛,去年她被冯瑛打了一个耳光,恨在心头,迄未稍减,而今虽得她救了性命,但却又要受她轻视,气上加气。但无论如何,她总是救了自己,可又不好发作。
冯琳瞅了杨柳青一阵,笑问道:“姑姑,你这么急赶路干嘛?公公的病可好一点么?姑姑,你的弹子又比前打得高明了。”冯琳两天已从姐姐口中知道了一切情形,不待她先出声,便冒姐姐的身份和她说话。
杨柳青气往上冲,“哼”了一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这一年来,你不是和你的叔叔在一起吗?”冯琳道:“是呀!我们朝朝晚晚都在一处,快活极了!”这一下,顿令杨柳青醋气冲天,不觉一连冷笑了几声,冯琳睁大眼睛瞪着她,杨柳青窒了一窒,不敢发作,又急于知道唐晓澜的消息,只好忍气问道:“晓澜怎么啦?你和他既是这样要好,为何在他病得要死之际,还到这里闲逛?”
冯琳格格地笑个不休,问道:“你听谁说的?唐叔叔根本就没有病!”冯琳心中早想好了一套说话,胡说一通,她自己也料不到她所说的竟是事实。
杨柳青惊奇不小,问道:“什么,晓澜根本没病?”冯琳应道:“是呀!”杨柳青道:“那么他又写信给我爹爹说是在大前天就是他的死期,我还以为他已死了呢!”冯琳故作惊讶之状,道:“是吗?我昨晚还做樱桃蜜饯给他食呢,咦,他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一封信给你?”装作诧异寻思,过了一阵,忽然拍手笑道:“呵,我知道了,晓澜真坏,也不告诉我一声。”
杨柳青听她说得这样亲热,“叔叔”也不叫了,改叫“晓澜”,而且听她口气,似乎唐晓澜什么事情都和她商量,不觉面色大变。但为了想知道唐晓澜何故要写那样的信,只好咬牙忍着,咽了好几口气,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呢?”
冯琳问道:“他信中是不是提到要和你解除婚约?他早就对我说过,叫我帮他想,看有什么藉口可以避免和你成婚!”
话未说完,杨柳青已气得怒叫出声,骂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牲!”冯琳道:“喂,你再骂我叔叔,我可不和你客气!”杨柳青这时已是不顾一切,拍的一掌,就向冯琳掴来。冯琳一跳跳开,叫道:“你是姑姑,我让你一掌!”这种神情行动,和冯瑛以前让杨柳青的情形一模一样。原来是冯琳故意模仿,连姐姐的性格神气也学得十足。
杨柳青大叫道:“我和你拼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吧!”一头撞去,冯琳又一跳跳开,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死你?”杨柳青一头撞空,几乎跌倒,拉开弹弓便打,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天下多少男人,你为何偏缠上叔叔?”弹弓似冰雹乱射,冯琳笑道:“你这弹弓也打得了人吗?前两次我都没有给你打着,你还要在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一面闪展腾挪,一面施展韩重山以前所教的接暗器手法,把杨柳青所发的铁弹子随接随抛撒满一地,过了一阵,杨柳青的弹子竟打完了。
冯琳双眉倒竖,这才回骂道:“我说你才是不要脸的小贱人,天下多少男人,你为何偏要缠上晓澜?他不欢喜你,你还要缠,这才是不要脸!”杨柳青面色灰白,痛极恨极,拔剑乱刺,叫道:“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心中也料定冯瑛不敢杀死自己,因此甚为撒泼。
冯琳哈哈一笑,陡然身形一起,施展猫鹰扑击的绝技,冷不防把杨柳青手中的利剑夺去,用重手法一拗折为两段,抛下山谷。朗声发话道:“喂,你听着。凭你的本事,你想杀我,那是万不能够;我也不想杀你,但你再撒泼,我就用飞刀刺破你的脸皮,射瞎你的双眼,叫你永远做个见不得人的丑妇。我说得到做得到,先给你瞧!瞧着!第一刀,我要把你的弹弓削断!”把手一扬,杨柳青的弹弓应声折断,冯琳又喝道:“第二刀,我要把你的头发削掉!”杨柳青慌忙躲闪,只觉冷风疾至,刀光闪影,头上一片沁凉,一摸头顶,头顶的青丝已被削去了一大片,露出了头盖,四边头发稀疏,中间一片光头,不伦不类。冯琳又喝道:“你再不走,第三刀我便划破你的脸皮!”杨柳青一时气急,虽不畏死,但却真怕冯琳毒手毁容,教她永远见不得人,不觉惊喊一声,回头疾跑。
冯琳把杨柳青气走吓走之后,得意之极,放声大笑,在山涧旁临流自照,笑道:“天生我两姐妹如此相似,虽然有许多麻烦,但却也有许多好处!”冯琳好洁,打了一架,脸上沾了泥沙,头发也有点乱了,于是便用涧水抹一抹脸,又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忽然想起了杨柳青那片不伦不类的光头,又忍不住笑,笑了一阵,忽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样好笑,回宫去笑给皇上看吧!”
冯琳悚然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红衣喇嘛,龇牙裂嘴的向自己恶笑。要知冯琳这时的武功造诣已是不凡,而这个喇嘛居然能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边,若非有惊人的本领,怎生能够?
冯琳颇是机灵,情知遇了强敌,镇定笑道:“你是皇宫里的大法师么?”那喇嘛双眼一翻,冷笑道:“真是贵人善忘,幸好俺还有点儿能耐,要不然就给你的天山掌力废了。”
冯琳心道:“我常常给姐姐惹麻烦,这回是姐姐给我惹的麻烦了!”那喇嘛伸手便想抓她,冯琳一跳跳开,道:“我正想回宫去见皇上,不必你来劝驾,你敢抓我?我就对皇上说你调戏我。”那喇嘛把手缩回,道:“好呀,琳贵人,你还未得宠,就想咬我一口么?这回饶你猾似狐狸,也不能逃脱我的掌心。你既然要见皇上,那就快走。”冯琳道:“你不见我头发还未理好么?”蹲下去用山泉洗发,那红衣喇嘛站在她的身后,正自盘算要不要用硬功夫擒她。
冯琳洗了头发,又整整衣裳,道:“好啦,我随你走。”反手一场,三柄夺命神刀骤然射出,相距甚近,又是出其不意,那红衣喇嘛武功虽然极高,也只闪开了一把,其余两把,都射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冯琳拍手笑道:“倒也,倒也!”不料那两柄飞刀触及他的身体,竟然发出铿锵之声,如同碰着石头铁板一般,随即掉落。冯琳大吃一惊,双手齐发,连射出六柄飞刀,那红衣喇嘛只是护着眼睛,接了她射向头面的两把,其余四把,都给他的身体震落。红衣喇嘛大笑道:“佛爷乃金刚不坏之躯,岂惧你这些破铜烂铁!”身形一起,俨如巨鹰扑兔,伸开蒲扇般的大手,向冯琳头顶便抓。
这喇嘛正是额音和布,他也是奉命去捉拿那个极重要的钦犯的,途中遇到那逃脱性命的血滴子,告知他山谷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小姑娘,他一听便急急赶来,心想:若能把琳贵人捉回,只怕比捉了钦犯,更能令皇上开心。
冯琳用猫鹰扑击之技,避他两抓,额音和布第三抓又到,冯琳在半空中一个屈身,挽了一朵剑花,向他眼睛急刺!
额音和布一低头,双掌斜出,扭她手腕,冯琳一剑平挽,喝声:“去!”她这一年来精修无极派的上乘内功,这一剑劲道奇大,额音和布虽然练有金钟罩铁布衫的绝顶硬功,也不敢给她的剑截着脉门,双掌一变,斜抢两步,猛地反手一掌,喝道:“撤剑!”这一掌扫得劲风疾起,冯琳虎口疼痛,宝剑几乎堕地,急忙腾身飞跑。
额音和布见这一掌打不掉她的兵器,也颇为惊诧,冷笑道:“你这野丫头是有点能耐,可是要想逃脱佛爷掌心,那还是难于登天!”飞身一跃,双掌平推,这一下劲道加大,掌风更强,冯琳骤然如受猛力所撞,急忙向前一仆,顺着他的掌风,飘出数丈开外,一跤跌倒!
额音和布哈哈大笑,道:“美人儿没跌伤吧,我给你医!”冯琳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扬手又是两把飞刀,射他双目,额音和布大怒,一举手将两把飞刀打落,正拟三度发掌,忽听得有人叫道:“谁敢欺侮我的妹妹!”
额音和布一看,只见山坡上一团白影,疾若飘风,瞬息之间,一个女郎如飞赶到,来的正是冯瑛。额音和布见她们一模一样,不觉呆了。
冯瑛声到人到,刷的一剑,向额音和布的咽喉疾刺,额音和布闪身反掌朝她脉门一扣,冯瑛的剑法何等神妙,剑锋一转,已刺向他胯骨“三元穴”,额音和布大怒,自负是钢铁之躯,不畏刀剑,双掌一合,抓着冯瑛肩头。却不料冯瑛手中的短剑,乃是晦明禅师当年采五金之精,所炼的镇山之宝,一剑刺去,入肉数寸,额音和布只觉一阵剧痛,急运内功,使肌肉内陷,迫剑尖退了出来,他腿上运劲,双掌力道自减,冯瑛也趁机挣脱,只觉肩头火辣作痛。幸喜额音和布拿不准她是否皇上所要之人,不敢十分用力。要不然肩上的琵琶骨也会被他捏碎。
“三元穴”乃人身死穴之一,额音和布被宝剑刺个正着,居然仍是纵跳如飞,冯瑛也不由得大骇!额音和布运气闭穴,痛仍未止,动了真怒,叫道:“好,不管你是贵人贱人,佛爷都要送你归西。”凝身立定,猛燃一喝,双掌平推,冯琳道:“姐姐小心!”这一掌,额音和布用了十成力量,真如掌挟风雷,骤然劈到。冯瑛喝声:“来得好!”身子平空掠起三丈,劲风从她脚底扫过,毫发无伤,她在半空中使出天山剑法绝招,一招“冰河倒挂”,银光飞洒,急奔而下。
额音和布吃了一惊,不敢再空手对敌,取了拂尘,扬空一挡。冯瑛这一剑凌厉非常,却不料忽然被拂尘缠着,用不出力来,只见额音和布又是哈哈大笑,骈指点她的“肩井穴”。
冯琳见姐姐危急,早已抢了上前,刷的一剑,刺他背心,额音和布反掌一击,冯瑛香肩一缩,避开他点穴的双指,左手五指一拢,向他胸口疾扫,额音和布吃过苦头,急急闪身避开,让冯瑛把剑抽出。
冯瑛冯琳双剑疾进,紧紧缠迫,额音和布的掌力虽然厉害之极,但每发一掌,都要先行运气,被双剑联攻,无暇发掌。可是他的那柄拂尘,更是武林罕见的兵器,可软可硬,可夺刀剑,可拂穴道,冯瑛冯琳都不敢给他缠着。额音和布欺身进逼,两姐妹虽互为呼应,也是险象环生。还幸打了一阵,两姐妹身形疾转。额音和布已分辨不出谁是冯瑛,谁是冯琳,自然也就辨不出谁手上拿的乃是宝剑,心有顾忌,不敢硬抢。只用一柄拂尘,迫着二人的剑,伺机才施杀手。
打了一阵,山上又下来一人,这人乃是和冯瑛同来的李治,他本以为有冯瑛出手,姐妹联攻,什么强敌,也可以抵挡,不料看了一阵,只见额音和布那柄拂尘夭矫如龙,厉害之极,以冯瑛天山剑法的神妙,冯琳无极剑法的沉稳,也只有招架的份儿。
额音和布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狞笑道:“你们再多来几个,佛爷也不放在心上。”拂尘横扫,迫开两姐妹的剑,尘杆直指,趁着李治刚到,便骤然点他胸口的“璇玑穴”。岂知李治的剑法,奇诡之处,天下无双,明明见他剑势奔左,中路门户敞开,不料倏然一变,剑锋已戳向右首,剑势变,步法变,虚者变实,实者变虚,额音和布非但点不中他的穴道,还几乎给他刺了一剑。幸在额音和布武功确属高强之极,一招扑空,方位立变,才堪堪避开了李治的绝招。
这一来形势又变,李治和冯瑛冯琳,三个人三种剑法,都是当今之世最上乘的剑法,额音和布顾此失彼,再不敢似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两方有攻有守,又拼斗了一百来招。
但李治加入之后,也是有利有弊,利者乃是三剑联攻,此呼彼应,不久就占了上风。弊者却是额音和布久战之后,试出李治的剑不是宝剑,竟用金刚指力,拼受一时之痛,硬抢李治的兵器。他右手拂尘,力敌两姐妹的两口利剑,左手却以擒拿手法,欺身进逼李治。
这一来双方险招迭出,杀得难解难分。冯瑛心头焦躁,忽然想起在宫中黑囚牢中所碰见的那个允禩,允禩曾说额音和布的命门是坎水离火之穴,但她却不知坎水离火之穴,在人身哪个部位。忽想起妹妹武功甚杂,正邪各派,都曾学过,于是在激斗之中,突然问道:“妹妹,坎水离火之穴,你懂不懂?”
冯琳应道:“坎水之穴在龙尾骨下三寸,离火之穴,哎,离火之穴,就是他的命根子呀!”原来离火之穴乃是男子肾囊之下的部位,冯琳不好意思说出。
额音和布大吃一惊,不知这两姐妹何以会懂得红教喇嘛的穴道用语;更不知她们何以会知道自己的命门要穴。冯瑛这时还不知道究竟在哪个方位,却装作懂得的样子,叫道:“好呀,咱们就刺他的命门要穴!”
额音和布心胆俱寒。本来照他的武功,若然以一对一,纵遇上了一等一的好手,又让对方知道了他的命门要穴,他也可以防护周全,有恃无恐。但现在是以一敌三,三人剑法又都是神妙凌厉,只恐难以兼顾,万一防御不周,那就要一命呜呼,无法可救了。
冯瑛运剑急刺,只见额音和布力抢两招,作势扑攻,身趋走势。冯瑛故意让他逃走,身形一闪,额音和布连忙逃走。冯瑛松了口气,按剑不追。
冯琳笑道:“姐姐,你怎么也懂得邪派的武功?”冯瑛将允禩之言说了。冯琳道:“允祯做皇子之时,就喜与红教喇嘛来往。所以现在他把以前所住的皇府,也改作了雍和宫,当作红教喇嘛的上院。我还是在他的四皇子府中,懂得红教喇嘛的点穴用语的,他们的点穴手法,与中土甚是不同,极为残酷,咱们日后与他们对敌,也得小心。不过额音和布却不是他们教中的点穴名手。我也听过他的名字,据说内外功夫,在红教之中,都是第二把好手。”李治道:“谁是他们的第一高手?”冯琳道:“他们的掌教昆甸上人。”接着又在姐姐耳边将坎水离火之穴的方位细细说了。
激战之后,三人坐在谷中歇息。冯琳问道:“你的唐叔叔呢?”冯瑛道:“幸得你的李治哥哥医好了。”冯琳一笑道:“姐姐你也学得伶牙俐齿了。”忽然想起了杨柳青,不禁又格格乱笑。冯瑛道:“你怎么这样欢喜笑啊?”冯琳问道:“你们在路上有没有碰到一个光头的女人,不是尼姑,只是头顶中间没有头发的。”冯瑛莫名其妙,道:“我和李治上山先见了妈,妈说你在这里瞭望,所以我们找来,哪里会见这样的怪女人?”
冯琳道:“啊,原来你们见过妈了。你们从那边上山,怪不得碰不着她了。”冯瑛道:“你的闷葫芦里卖什么药,她是谁呀?”
冯琳笑道:“姐姐,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如何谢我?”冯瑛道:“你说说看,到底是帮了什么忙?”冯琳将气走杨柳青之事说出,一面说一面笑,忽见姐姐面色大变,冯琳吃了一惊,不敢再笑,问道:“难道我又做错了事吗?”冯瑛叹口气道:“妹妹,你也太淘气了,这么一来,可要糟啦!”正是:
小女儿家不解事,飞刀削发惹麻烦。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