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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迢递清野路不定(1 / 2)

紫玉成烟 锦城 更新时间 2019-09-13

 按原定计划,我和文焕主要负担起联络朝廷大员之责,之前的两天杨若华带我们逐一拜访,投递名帖,用意便在于联络相识。

接下来发生的事,未在谢帮主料中。

其一,许瑞龙对于我赴京表现出的热情,超出了包括慧姨在内的想象。他几乎每天下朝以后,都要到清云别邸来坐一坐,说几句不知所云的话,除在一定程度上拘碍了我的行动以外,更对如何应付他那些千奇百怪不知从何而起的话头痛不已。

其二,朝廷下旨为文焕父母修坟,建忠义祠,以念彭总兵为国捐躯。文焕本来打算京中告一段落后,才请旨回乡,没料到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比他还性急和热衷,巴巴的为他特别选定了主事官员和日期,隆重非凡。

日内就要起程。

文焕领旨,着手准备回乡事宜。

我反显得无所事事了,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忙,文焕看了看我,说道:“大姐姐,事一了,我即刻回来复旨,你一人在京,事事保重。”

我点头,眼前不争气的浮起雾气,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羡慕。文焕慌了手脚,急忙忙托词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好修的,衣冠冢而已。人已故,况且过了这么多年,纵复身后虚名,又值得甚么?”

我微微苦笑,这样粗豪的少年,也会得善解人意,开导人了么?

文焕的父母,云姝十二中难得的佳偶,至今尤为清云盛传。那本是一个常见的开头,彭岳勖家道中落,投亲不遇反被诬陷,张恒贞路见不平,劫法场救了他,而他理所当然的认定了她是与之指腹为婚的张家小姐。之后的过程变得曲折,甘苦难辨,彭岳勖从军,岁月不经意滑过了若干个年头,当他屡积战功,成为了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敌”彭,身披金甲荣勋,高高兴兴的回来寻他的妻,却发现那张小姐早为人妻,而且并不是从前救她的张小姐。神秘的女子踪迹无处可寻,在当初获救疗伤的地方,在那已成为一堆废墟的旧址,那个战场上的不败之神,不眠不休的等了三个月,一百个白天,一百个黑夜,——终于,等到了身着红衣,象浴火凤凰那般美丽高傲的女子,张恒贞。

这样完美的故事,却挣不破总是笼罩在清云上方的不详魔咒。朝廷政变之后,瑞芒一次突然性袭击中彭总兵中陷阵亡,张恒贞在沙场上抢回他的尸体,被不分情由的军民诬为魔巫,她也不加分辩,更不逃走,紧紧抱着丈夫,在火中化为灰烬,同归尘土。战场燃起的大火,据说染红了整片西方的天空,经日不散。那时节文焕不过六七岁,被张恒贞生前好友葛倾云带入深山,因为清云彼时多艰,实在无暇分神来照管这个父母双失的孤儿。

与如此的激烈悲壮相对照,我的父母就显得平淡无奇,甚至最后那几年,我常很不情愿的想,是不是该称之为怨偶呢?还记得二妹妹被害,母亲抱着心兰的小小尸身,看着父亲的眼神,我太小,事后多年才一点一点回味起来,淡然的,沉默之下含着无以形容的惨伤,父亲忍受不住,一步步退出居室。自此,再无往来。

父亲是个极疼爱孩子的人,陪伴我们,与我们相处、调教、嬉笑,时间远比母亲为多,作为女儿,我们姊妹几个在情感上对他要比对母亲更加依赖。自从决裂,父亲却有意躲着我,即使母亲失踪,他也不肯来看一看,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清云园,任凭我写信求他,甚至偷偷跑出去,执意独自也要上京。直到我被祖母接回家,他悄然一身归来。我吓了一跳,我几乎不认得他了,还是我那个一向为人所羡慕的俊逸出尘、以优雅雍容闻名天下的父亲么?形销骨立,意志消沉、萧索,四十岁的年纪,鬓边已生了无数白发,眼底的沧桑,好象提前走完了一生。那一夜,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醉了,拉着我的手,一直一直对着我哭,说道:我对不起你母亲,我也无颜做你的父亲,今天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个罪人。云儿,云儿,我不是她的好丈夫,可你要做一个她的好女儿。我死后,没有资格与她葬在一处,但只求,你把我的尸骸,葬在她的下方,我要守着她,护着她,我要她再一生,再一世,不受半点飘零欺辱。

夜半,他便匆匆离开,不到一月,传出了护主身亡的噩耗。

“虽然……只是衣冠冢,可……”我喃喃地,说不完整,心头转侧痛楚着。

父亲醉后那番言语我牢记在心,虽然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是由此立下的愿心,是要令我父母合葬。——在这一点上,我这不孝的女儿,是不能听从我父亲醉中的嘱咐的。他深埋于心底的愿望,也并不是他讲出来的全部啊。

但此愿达成该有多么困难啊?父亲的遗体,是祖母化了极大代价赎回来的,可是母亲呢?她的坟头,想必早已荒草萋萋,十年来寂寞冷落,无一人祭奠。

朝廷追复他们是一回事,并不代表清云就会追认我的母亲,但总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头罢?也许,走下去很难很难,也许,我自己心中很怕很怕,但这无碍我一步步走下去,我一定要归复我母亲的名誉,我要把父母合葬在一处。

“傻丫头,又哭了。你的眼泪通河还是通海,流个不完。”

耳边轻柔的语声传来,我怔了一怔,发现我面前的人换成了质潜。

心事为他所看穿,我有一丝难堪,低声道:“你别老是管着我行不行?”这些年来我学会了掩藏真实心情,喜怒皆不形于色,自回清云,接触到物是人非的种种,竟一下失去自控能力。我这易动容、任情哭笑的性子,也是象我父亲呢。

他苦笑,转了个话题:“到我家去吧。”

我诧异,瞧着他肃然的神色,不是在说笑:“去你家?”

质潜的眉头这一刻是压抑着的,很不耐烦,因为我的不爽快:“许丞相天天过来打扰你,文焕走了这里你也不熟悉。不去我家,你还去哪?”

他不容我再有置疑,把我一手拉起来。我叫道:“好歹我叫迦陵收拾了东西再走。”

他头也不回的答:“迦陵会收拾的,你放心,她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你提醒了才会做事。”

出别邸,还是一意的朝前走,丝毫没有坐车骑马之意。我想问他,但知多半又要被他打回来,忍住了没问。

阳光灿烂,我这些日子心绪不佳,连房都少出,乍然接触到刺眼的万丈光芒,有一刻眩晕。他猛的住脚,冷笑:“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成天的躲在房里,想心事,流眼泪,把人搞得苍白虚弱,你倒真是越来越象深锁侯门、高贵娇弱的晋国夫人了!”

他的眼睛里一点不掺假的怒火,我静静的听着他的教训,他恶狠狠的说完了,继续恶狠狠的瞪着我,道:“怎么,又生气了?”

我无奈地摇头,低声说:“好象你在生气……”

“我哪有生气?”他的眉头又拧起来,他停了一停,眼底里掠过一阵痛楚,火爆的意念在这阵痛楚中突然的倾颓下来。

这个人毫无顾忌,吸取了上次野郊措手不及的教训,我不再让他说出不想听的话:“照这样走法,天黑了也到不了你家呢。”

宗府距别邸也不甚远,尤其我们住惯了清云园从内到外套马也要足足走上一个时辰那么庞大的地方,那点路实在可以算很近了。

住入宗家,果然清静下来。许瑞龙和宗家素无正面联系,自然也不好借故上门。

质潜尽管商务忙碌,仍然每天抽出空,陪我一家家前去拜访,逐个旁敲侧击。几日下来,成效颇微,这些朝廷的大员,即使自己有主意,也往往是支支吾吾,话东指西。他们抬出了许瑞龙,许相权倾当朝,百官唯马首是遵。

还提出另一个人,即是枢密使龙谷涵,龙元帅天下兵权集于一身,自然炙手可热。“我朝唯许相,与龙元帅,出言可决。”说这话的便是礼部侍郎杨思汛,暗示着让我们从这两人之间择其一。

对许瑞龙,我怀着一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惧,最好永不见他面。况且以他的敏感身份,想他来支持清云,根本是异想天开。而龙谷涵,也是质潜入京以来心急寻找的人,恰恰巡边在外,求访不得。

在这期间,我亦见到了宗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头一个是梁三爷,这是质潜祖父一辈的老人,质潜对他十分尊重,目前已不管事。温八,他比质潜更早动身,途中安排一些质潜交代的事宜,反而是晚到京城,我住到宗家以后好几天方才归来。他和梁三由于位望尊崇,另外早有府第,鉴于近期宗家的那件大事,温八住在府里协办事务。秦十五秦十七,是亲兄弟,是目前质潜的得力左右手。

兵备权争取的失利,最有可能的是内部出了问题,但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让质潜去猜疑,去揣摩,对他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他们都是为这个家族出过力,出过汗,甚至是冒过凶险拚过命的人,从感情上来讲,质潜决不敢想象是这几个人当中出了纰漏。

宗府的后园,有着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果树。这是由于质潜那体质先天虚弱的父亲,生前几乎以果为食,专门种植培养的。我小时来玩过,逢果树交替果熟的时节,绿叶滴翠,金梨,紫葡,红枣,苹果压枝,香蕉垂体,一树柑橘丹林尽染,五彩缤纷灿若云霞。

我如今所住的屋子,每日早起晨妆,自窗中望出去,阶前一片浅绿,草尖叶儿上露珠滚动,在早起的晨光下晶莹闪耀。延伸出去,就看到了那片果林。杨梅、桂圆等果树叶是四季常青的,远观如碧玉雕成,虽未到大量开花的时节,一股天然果实的清新香气已在林内氤氲弥漫开来。

迦陵和几个丫鬓在草坪上玩耍,清脆快活的笑声伴随着春风一阵阵送进房来。天气逐渐变暖,她脱掉了鼓鼓的小棉袄,换上了红袄红裙,只有肩、肘、裙子的下摆坠了一圈薄薄的细绒,映衬得脸儿雪白,一双大眼睛永远因为欢笑而弯弯向上如新月一般。

几个女孩子玩着捉迷藏游戏,边玩边逃,钻进了果树林中,起先还看得到人影晃动,过了一会渐行渐远,只听见隐约嘻嘻哈哈的笑声,看不到人了。

我倚在窗边看着她们,自己年龄虽不很老,心境上面,仿佛是远远跟不上那样的年轻了。

天空中白云悠悠,飘浮变幻,恍如我的人生,在静思之中,变迁得已太多太多……我虚掩了窗户。

迦陵的笑声又一次朗朗的传出来,红影一闪,到了太阳底下。

她的头发在果林里被树枝勾乱了,出了林子,把头上的髻解开,一头乌云散落下来。

又一个人影闪出来,体宽腹圆,一团和气:“迦陵……”

迦陵格格一笑,向旁边躲闪着:“温八爷,你大人大量,把钗子还给我吧。”

温八手一晃,指缝里夹着亮生生的,是一枝钗子,笑道:“你这么说,我是不还的。”

迦陵笑:“那要怎么样说呢?”

“一只钗子,何必这么着急。”他笑咪咪地说,“丢了,重新买一支嘛,值得几何?”

迦陵娇嗔:“八爷,别玩了,这只钗子是小姐送的。”

温八笑道:“是小姐送的,可也不是稀世珍宝。若是情人送的,纵然是荆木黄杨,也合好好珍藏。”

迦陵羞得满脸通红,跺足道:“八爷,你是个老人家,说些好不尊重的话。”

林子里传来“迦陵,迦陵”的叫声,温八笑道:“迦陵姑娘别生气,我和你闹着玩呢。”

等到温八不再说话,我才自窗边露出半个身子,迦陵急急向我跑来:“小姐,你看……”

我及时制止,眼神里有怪责的意思,是怪她沉不住气,温八一走,就跑过来。

迦陵吐了吐舌头:“是,小姐。”

我道:“去和姊妹们玩吧,倒底是在人家家里作客,也别太疯了。”

迦陵掩口嘻嘻的笑,一溜烟跑进林子。草坪上又踱出了一个人,俊朗的脸容,略见沉思。额覆的宝石在太阳光底下折射出复杂的光芒,他向我看来,眼中的疑惑与宝石的光芒同样锐利复杂:“温八?”

是的,温八。温八爷是宗家的臂助,可以说没有他,宗家事业早在二十年前便滑入低谷了。但是,一向冷静从容的,置身事外的温八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有爱红之癖。

他的一妻七妾,个个全要穿上红色,妖娆爱娇,是他所爱。

他在宗府内外的口声一向算不上是个言规行矩的正人君子,但也素无出格之举。

迦陵的红衣是我做的,迦陵的游戏是我设计的,迦陵的坠钗是我筹划的。温八爷,一点戒心也没有的掉了进来。

“难道会是他?”我疑惑的看着质潜,未曾出口。

“温八的忠心,不容置疑。只不过……”质潜目光锋锐的向我看来,“你这样安排,有何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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