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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_六、摔罐成婚(1 / 2)

 六、摔罐成婚

诗人拼命逃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脑袋多少次碰到街角的墙,不知跳过多少个排水沟,不知穿过多少条深巷、胡同和街口,从菜市场迂回曲折的古老石板路上寻找逃跑的途径,在惊恐万状中探索拉丁语诗文中的“一切道路,包括幽径和小巷”的语意。跑了一阵后,我们的诗人忽然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但立即被脑海中闪过的两种推理紧紧抓住。他用手指头按着脑门,对自己说:“皮埃尔·格兰古瓦大师,我觉得你这样拼命逃跑太没有头脑。你怕他们,他们也同样怕你。听我说,我觉得你向北逃的时候,你听到他们的木鞋声是向南跑的,然而,两者必居其一:或者他们逃跑了,要是这样,仓皇中可能扔下草垫,正好给你当床铺,从今天早晨起你就梦寐以求有个供你睡觉的地方,圣母娘娘显灵给你送来了,以报答你为她编写了一出圣迹剧,而且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他们没有逃跑,这样,他们一定把草垫点着了,那岂不是你求之不得的一堆好火,你正需要它烘衣取暖,驱散忧愁。不管是好火还是好床,反正草垫是上天赐给的。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莫贡塞伊街口大慈大悲的圣母马利亚才让厄斯塔什·穆邦去世的。你这样落荒而逃,像皮卡第人遇到法国人那样,却把你想要寻找的东西抛在了后面,真有些神经错乱。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于是,他往回走了。他伸长鼻子闻闻,竖起耳朵听听,边走边寻,竭力想找回圣母赐福的草垫。但这是白费力气。周围房屋错乱丛杂,大街小巷盘亘交错,他常常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街,在这黑咕隆咚、扑朔迷离的街巷迷宫中转来转去,却越转越迷糊,即使在亨利二世的图尔内尔宫也不会这样晕头转向。最后,他转得不耐烦了,一本正经地喊道:“该死的街巷岔道!是魔鬼照他铁叉的样子造出来的。”

他这样一喊,心里舒坦多了。这时,他隐隐看见在一条深巷的尽头好像有淡淡的红光在闪烁,顿时来了精神。“谢天谢地!”他说,“就在那里!是我的草垫在燃烧。”接着,他把自己比做夜航的船夫,虔诚地用拉丁语呼唤:“导航星,向你致敬”!

他这句祷文是对圣母还是对草垫讲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狭长的小巷顺斜坡而下,没有铺面,越来越泥泞,越来越倾斜。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条小巷并不是荒无人迹。一路上,只见一个个奇形怪状、模糊不清的东西匍匐着朝尽头那闪烁的微光移动,就像笨拙的毛毛虫在夜里攀过一根又一根小草,爬向牧童的篝火。

没有比囊空如洗的人更富有冒险精神了。格兰古瓦继续前进,一会儿就走到了爬得最慢落在最后头的一条毛毛虫身边。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腿的可怜虫,就像受伤后只剩下两条细腿的蜘蛛,用两只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当他从这只人面蜘蛛身旁经过时,听见他用悲哀的声音对他说:“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

“要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格兰古瓦说,“让魔鬼把你抓去,也把我一起抓去。”他继续前行。他赶上了另一个向前爬行的毛毛虫,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双重残废,他的拐杖和木腿结构十分复杂,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泥瓦匠脚手架在移动。格兰古瓦满脑子都是古典的比喻,他在心里把这残疾人比做火神的三足鼎。

格兰古瓦经过时,这只活鼎向他脱帽致敬,可是,帽子举到格兰古瓦的下巴跟前就停往了,就像托着一个刮胡子用的盘子,同时对着他的耳朵说:“骑士老爷,给点钱买个面包吧!”

“看来这一个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可他说的话我听不懂。要是他懂,那他就比我走运。”

他的思想突然转到另一个问题上,他拍拍脑门说:“对了,今天上午他们说的‘爱斯梅拉达’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加快步伐,但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个东西,更确切地说,这个人,是个瞎子,矮矮的个子,长着胡子,脸看上去像犹太人。他用棍子划桨似的在周围乱戳,一只狗给他领路。瞎子带着匈牙利人的口音用鼻音对他说:“可怜可怜吧!”

“太好了!”皮埃尔·格兰古瓦说,“总算有一个人讲基督的语言了!我的样子大概很像乐善好施的富人,所以他们向我讨施舍,可我却囊中羞涩,不名一文。”他把脸转向瞎子,接着说:“朋友,上星期我刚卖了最后一件衬衣,既然你只懂西塞罗的语言,我就用拉丁语重复一遍:vendidi hebdoade a a ultia cheisa。”

说完,他转身继续赶路。可是,瞎子也加快了步伐。接着,双重残废人和无腿人也急忙赶上来,讨饭碗和拐棍与地面相碰叮当直响,三个人挤挤撞撞,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后面,向他唱起了要饭歌:

“可怜可怜吧!”瞎子用拉丁语唱道。

“行行好吧!”无腿人用意大利语唱道。

那位缺胳膊少腿的接过乐句,用西班牙语重复他的唱词:“给点钱买面包吧!”

格兰古瓦捂住耳朵,喊道:“啊!真是座巴别塔!”

他拔腿就跑,瞎子、瘸子和无腿人也都跟着跑起来。

他越往深处跑,周围的无腿人、瞎子、瘸子就越来越多,还有断臂的、独眼的、浑身是伤的麻风病人,一个个从屋子里、从附近的小巷里、从地窖的气窗里跑出来,嗥叫着,吼叫着,尖叫着,一瘸一拐,一颠一晃,朝着灯光拥去,像雨后的蚰蜒在泥浆中滚动。

格兰古瓦被这三个人紧紧追逼,不知道下场会如何。他张皇失措地走在这群残疾人中间,绕过一个个瘸子,跨过一个个无腿人,在这瘸子跛脚群中磕磕绊绊,就像一个英国船长陷进了螃蟹群中。

他想往回走,但太晚了。这一大群人已经封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又揪住他不放。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被这股不可抵挡的浪潮推涌着,也是因为害怕,因为眩晕,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终于走到了小巷尽头。走出巷子,便是一个宽阔的广场,火光星罗棋布,在夜雾中闪闪烁烁。格兰古瓦冲进广场,指望仗着腿快能够摆脱紧缠他不放的三个残疾的幽灵。

“你这家伙,往哪里跑?”那位缺胳膊少腿的用西班牙语喊道。他扔掉拐杖,拔腿就追,巴黎街头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健壮的两条腿。

而那位没有腿的乞丐也站了起来,把沉重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头上,瞎子则用两只闪亮的眼睛瞪着他。

“这是在哪里?”诗人吓得魂不附体,问道。

“圣迹区。”第四个幽灵回答。他刚上来和他们搭讪。

“我以灵魂发誓,”格兰古瓦又说,“我确实看见瞎子看得见,瘸子跑了起来,可是救世主在哪里呢?”

他们以可怕的笑声作为回答。

可怜的诗人环视周围。果然是可怕的圣迹区,好人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这里是魔圈,大堡的法官和巴黎总管的警士来这里总是有进无出;这里是小偷的集居地,巴黎脸上的毒瘤;这里是阴沟,一股夹带着罪恶、乞讨和流浪的污泥浊水,每天早晨从这里流出去,晚上又流回来,在世界各国首都的大街小巷里总是横流漫溢着这种污泥浊水;这里是可怖的马蜂窝,人类社会形形色色的马蜂每天晚上满载赃物归来;这里是制造假病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堕落的学生、各种国籍的无赖(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国的)、各种宗教的渣滓(犹太教的,基督教的,伊斯兰教的,崇拜偶像的),他们白天在身上敷满假伤口出去乞讨,晚上摇身一变又成强盗:总之,这里是巨大的化妆室,巴黎街头每天都在演出盗窃、、谋杀等丑剧,而那个时代,在剧中扮演角色的演员都在这里换装。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形状不规则,地面铺砌得很不好。当时巴黎的广场都这样。广场上升了一堆堆火,火堆周围聚集着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人。他们走来走去,吵吵嚷嚷,可以听见刺耳的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他们的脑袋和胳膊不停地晃动,在明亮的背景上清楚地显现出千姿百态的黑影,不时地可以看见一条像人的狗或一个像狗的人经过。圣迹区也和群魔殿一样,人种和物种的界限似乎不复存在。在这群人中间,似乎不分男女老少、人畜禽兽,不分健康人还是病人,一切都是混杂、重叠的,每个人都兼有一切特征。

借着微弱而闪烁的火光,格兰古瓦慌乱中辨认出,宽阔的广场周围是一圈简陋破旧的房屋,满身蛀孔,皱皱巴巴,歪歪斜斜,每座房子都有一两扇小窗户亮着灯光。在格兰古瓦看来,这些房屋在阴影中就像一个个老妪的巨大脑袋,皱着眉头,怪模怪样,围成一圈,眨着眼睛在观看群魔乱舞。

这仿佛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闻所未闻,丑陋不堪,爬行着,聚集着,怪诞不已。

格兰古瓦越来越害怕。三个乞丐就像三把钳子一样把他紧紧夹住,一大群面孔在他周围翻滚、吼叫,把他的耳朵震聋了。多灾多难的格兰古瓦竭力镇静下来,想弄清楚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但这是徒劳的。他的记忆和思维已经中断。他怀疑一切,在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之间飘忽,他不断向自己提出一个不可解答的问题:“如果我存在,这一切存在吗?如果这一切存在,我存在吗?”

就在这时,周围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喊声:“带他去见大王!带他去见大王!”

“我的圣母!”格兰古瓦低声说,“这里的大王想必是只公山羊。”

“去见大王!去见大王!”所有的人齐声附和。

他被拖走了。每一个都争着伸出爪子抢他。可三个乞丐怎么也不松手,把他从那些人手中抢回来,大声吼道:“他是我们的!”

诗人那件紧身短大衣本来就很破旧,现在在这场争夺战中彻底完蛋了。

当他穿过可怕的广场时,头昏目眩的感觉渐渐消失。没走几步,他就恢复了现实的感觉,对周围的气氛开始适应了。起初,从他诗人的脑袋中,或者,说得更直接、更干脆些,从他空空的肚皮里,升起了一股烟雾,也可以说是一道水汽,弥漫开,挡住了物体,使他的视线变得模模糊糊,他因此坠入了迷雾缭绕、漆黑一团的噩梦深渊:周围的一切轮廓都在抖动,一切形体都在扮鬼脸,一切物体都在聚合堆积,物膨胀成妖魔,人膨胀成鬼怪。渐渐地,幻觉消失,目光不再那样迷乱、那样放大一切。他周围的现实世界渐渐清晰明朗,不断撞击着他的眼睛,冲击着他的双脚,把他起初信以为真的种种可怕的诗情幻景撕成碎片。他不得不清楚地看到,他涉步其中的不是冥河,而是污泥浊水;此刻推拽着他的不是魔鬼,而是扒手;利害攸关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的性命(因为他身上没有宝贵的金钱,而金钱是强盗和好人之间最有效的调解人)。他正在更仔细、更冷静地审视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不料一下子跌进了小酒店。

圣迹区实际上是一个下等酒吧,不过,那是用葡萄酒和鲜血染红的强盗们的酒吧。

那些破衣烂衫的押送人员终于把他带到了行程的终点。眼前的景象并不能重新把他带回诗的意境,哪怕是地狱的诗景。他更真实地看到了下等酒店这个冷酷无情、毫无诗意的现实场景。要不是在讲十五世纪发生的事,我们就可以说,格兰古瓦一下子从米开朗琪罗时代跌入了卡洛时代。

在一块巨大的圆形石板上,有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从烧红的金属三脚架上蹿出来,此刻三脚架正好没煮食物。几张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桌子横七竖八地放在火堆周围,没有一个略通几何学的人去把它们摆得稍为整齐一些,至少不至于让它们交切成如此怪模怪样的角度。桌上几只闪闪发光的罐子流淌着葡萄酒和麦芽酒,一群酒鬼正围坐着喝酒,火光和过量的饮酒把他们的脸染成了紫红色。一个快活的大肚汉正搂着一个胖乎乎的在亲热。还有一个假士兵,用他们的黑话来说,一个残废丘八,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正在解开假伤口上的绷带,以便让他那条从早晨起就被千缠百裹着的强健有力的膝盖松弛一下。对面,有一个假疮乞丐,正在用菜渣和牛血炮制第二天要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有一个假香客乞丐,一身朝拜打扮,嘴里唱着《圣后》悲歌,唱时也没有忘记用诵经的声调,还带着鼻音。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小乞丐在向一个老癫痫乞丐讨教如何装癫痫,那老乞丐教他嘴里嚼一块肥皂就可以口吐白沫。旁边,有一个假水肿病人正在消肿,臭得四五个女骗子连忙捏住鼻子,她们正在一张桌子上争夺当晚偷来的一个孩子。正如两个世纪后索瓦尔描绘的那样,所有这些景象,“在国王及其朝臣们看来十分滑稽,于是成了国王解闷的笑料,还被作为四幕宫廷芭蕾舞剧《黑夜》的前奏,在小波旁宫的剧场里演出”。一个曾在一六五三年看过这出舞剧的人后来写道:“圣迹区变幻莫测的景象,在舞剧中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这是前所未有的。为使我们了解剧情,邦斯拉德还作了相当优雅的诗呢。”

到处都有人在放声狂笑,唱歌曲。每一个都只顾自己说长道短,骂骂咧咧,而不听别人说什么。酒罐子撞得叮叮当当,引起一阵阵争吵,破罐子把破衣烂衫撕得更加破烂。

一条大狗蹲坐着看火,有几个孩子也在凑热闹。那个偷来的孩子在哭哭啼啼。一个四岁的胖孩子闷声不响,坐在一张板凳上,由于凳子太高,他只好两腿悬空,下巴勉强够着桌子边。还有个孩子一本正经地用手指头拿蜡烛滴下的油脂在桌上乱涂乱抹。最后,还有一个孩子蹲在烂泥里,瘦小的身子几乎整个儿埋在一口铜锅里,用瓦片在锅里刮来刮去,那声音让斯特拉迪瓦里乌斯听见了真会晕过去。

火堆旁有个酒桶,桶上坐着个乞丐。这人就是乞丐王国的大王,酒桶就是他的宝座。

那三个逮住格兰古瓦的乞丐把他带到酒桶跟前,狂欢乱舞戛然而止,只有钻进铜锅里的孩子仍在发出刺耳的声音。

格兰古瓦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

“伙计,摘掉你的帽子。”那三人中有一个用西班牙语对他说。没等他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他这顶尖帽子虽然很旧,但遮遮太阳、挡挡风雨还是蛮管用的。格兰古瓦长叹了一声。

这时,乞丐王在他的酒桶上对他讲话了。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格兰古瓦打了个寒噤。这声音因为略带恫吓而变得粗大了,但仍使他想起今天上午带着鼻音向观众乞讨,致使圣迹剧首次受到冲击的那个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鲁伊夫。

克洛潘·特鲁伊夫穿上了王袍,但上面的补丁仍和平时的一样多。他胳膊上的疮已经消失,手里拿着一根橡皮鞭,就是值勤警官用来维持秩序的那种鞭子,名叫“布莱依”。他戴着一种顶上封口、四周加檐的帽子,但很难说清楚那是王冠还是儿童防跌软垫帽,因为两者十分相似。

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格兰古瓦认出乞丐王就是在司法宫大厅里同他作对的那个该死的乞丐时,反而产生了一线希望。

他结结巴巴地说:“师傅……阁下……陛下……我该怎样称呼您?”他的称呼逐步升级,到了最高级后,不知道怎样再往上升,或者怎样再往下降,就只好问对方了。

“阁下,陛下,或者朋友,随你怎么称呼。不过,得快点。你有什么要为你辩护的吗?”

“为你辩护!”格兰古瓦想道,“我讨厌这个说法。”于是,他期期艾艾,继续往下说:“我是今天上午……”

“别磨牙了!”克洛潘打断他说,“报你的名字,小子,别废话。听着,你面前有三位强大的君主:我是克洛潘·特鲁伊夫,五法郎银币王,大科埃斯的传人,乞丐王国的最高统治者;那边头上缠着破布的黄脸老头是埃及和吉卜赛公爵马蒂阿·亨加里·斯皮加里;那位只顾和一个婊子打俏、不听我们说话的胖子,是加利莱皇帝纪尧姆·鲁索。我们是你的审判官。你不说我们的行话,却进了我们的王国,你侵犯了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特权,应该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图’或‘里福代’,用你们正人君子的行话,就是扒手、乞丐和流浪汉。你是这一类人吗?为你自己辩护吧。快交代你的身份。”

“可惜的是,”格兰古瓦说,“我没有这种荣幸。我是写……”

“这就够了,”特鲁伊夫没有让他说下去,“你要被绞死。事情很简单,正直的市民先生们!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用来对付乞丐的法律,如今被乞丐们用来对付你们。如果说这个法律太坏,那是你们的错。我们也应该经常看到好人的脑袋套在麻绳圈里龇牙咧嘴的怪模样。这样,绞刑才变得体面。来吧,朋友,把你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脱下来,让这些女士们瓜分吧。我马上就叫人把你绞死,好让乞丐们乐一乐。你呢,就把钱包掏出来,给他们买酒喝。假如你还有什么假正经的事要做,那边捣盐的石臼里有一个石头上帝,是从圣皮埃尔-奥伯教堂里偷来的。我给你四分钟时间,去把你的灵魂向他抖一抖吧。”

乞丐王这番演说确实精彩。

“我以灵魂发誓!讲得太好了!克洛潘·特鲁伊夫讲起道来,活像教皇圣父。”加利莱皇帝喊道,一面把酒罐子打碎垫桌子。

“皇帝和国王阁下,”格兰古瓦镇静地说(不知怎么的,他又恢复了信心,语气很坚决),“你们不会想到,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是诗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的寓意剧就是本人写的。”

“啊!是你呀,大师!”克洛潘说,“我也在那里,我以上帝的脑袋发誓!怎么,朋友,难道你上午给我们演了那场乏味的圣迹剧,今晚就有理由不被绞死吗?”

“我恐怕很难脱身了。”格兰古瓦心想。然而,他还要试一试,于是,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诗人不能进入流浪乞丐的行列。伊索就是流浪汉,荷马当过叫花子,墨丘利是个小偷……”

克洛潘打断他说:“我看,你是想用这些难懂的话来糊弄我们。那你就乖乖地被绞死吧,别装腔作势了!”

“对不起,五法郎银币王阁下,”格兰古瓦决心寸土必争,反驳道,“绞死我是应该的……不过,等一等……听我说……你总不能不听我辩护就处死我吧……”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不幸被周围的喧闹声盖住了。刮锅的小男孩比任何时候都刮得起劲,更糟糕的是,一个老婆子刚把一只装满牛油的煎锅放到灼热的三脚架上,牛油被火熬得噼啪直响,就像一群顽童追赶一个假面人时发出的叫嚷声。

克洛潘·特鲁伊夫好像同埃及公爵和加利莱皇帝商量了一会儿,那皇帝已经烂醉如泥。接着,他用刺耳的声音喊道:“大家静一静!”那两口锅都不听指挥,继续它们的二重唱。克洛潘跳下酒桶,朝铜锅一脚踢去,连锅带人踢出十步开外。他又朝煎锅踢了一脚,牛油全都泼在了火上。然后,他庄严地重新回到宝座上,对孩子的哭泣和老妇的嘀咕全然不理,而老妇的晚饭已化做美丽的白烟。

特鲁伊夫做了个手势,公爵、皇帝以及大帮凶乞丐和麻风病乞丐们来到他身边,围成半圆圈,格兰古瓦站在圈子中间,始终被粗暴地当成受审者。这些站成半圆圈的人全都衣衫褴褛,戴着假首饰,手拿铁叉、斧头,一个个喝得迷迷糊糊,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们赤裸着粗壮的胳膊,面孔肮脏,毫无光泽,显得非常迟钝。在这个乞丐圆桌会议中央,克洛潘·特鲁伊夫俨然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院的国王、红衣主教会议的教皇,君临一切,驾驭全场。首先因为他坐在酒桶上,居高临下;此外,他的神态说不出的傲慢、凶残和吓人,这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出他那流浪汉种族特有的野兽般的模样。在这群丑八怪中,他显得出类拔萃,真可谓一群猪中的猪头。

他用长满趼子的手摸着丑陋的下巴,对格兰古瓦说:“听着,我没有理由不绞死你。确实,你很讨厌这玩意儿,这也很自然,你们市民们还不习惯,把绞刑看得太粗鄙。其实,我们并不想和你过不去。现在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你愿意成为我们的人吗?”

格兰古瓦原以为性命难保,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听了这话,他又惊又喜,赶快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忙说:“当然愿意,一百个愿意。”

“你同意加入扒手的行列吗?”克洛潘问道。

“同意,千真万确。”格兰古瓦回答。

“你承认自己是自由市民中的一员吗?”乞丐王又问。

“承认。”

“愿意做乞丐王国的臣民?”

“愿意。”

“愿意当流浪乞丐?”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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